國慶假期，一連兩天在溫州街日式老宅「大院子」欣賞了劉墉的「畫我童年」畫展。第一天去的時候正逢開幕式，我也擠進去湊了熱鬧，聽到在台視工作時的前輩–攝影大師莊靈致詞時稱其老友劉墉有情、有趣、有才，再聽得畫家本人回憶13歲那年，家在一夜之間被大火燒光了的往事，他說：「有一天，我聞到很香的味道，原來是被大火燒光的曼陀羅偷偷地又長了起來、開了花，晚風襲來，帶著曼陀羅的花香，和廢墟中燒焦黑柱子的碳酸味兒混和在一起，那股香氣，讓我突然覺得自己身在廟堂之上，好像周夢蝶的詩，『髣髴有隻伸自地下的天手，將你高高舉起…』，我怎麼會覺得不好？它很美啊！」聽到這兒，我真是覺得妙極了！那瞬間彷彿也聞到了廢墟中曼陀羅的香氣。劉墉畢竟是才情兼具的性情中人，才會在家被燒成了廢墟後，還能從香氣偶然襲來的片刻心生靈動，感受到那種「美」。
我立刻到那幅名為「浴火重生」的畫作前仔細欣賞，畫中烈焰沖天，有座木屋在熊熊火光和密布的濃煙中即將全然燒毀，看著看著，那畫中的火像在我眼前燃起一般，猛烈地吞噬著小屋，我感到了那股熱氣、也聞到了火的味道。這幅畫不只是畫，也是個故事。
大院子是劉墉「童年總去爬樹的地方」，除了畫大院子，他也畫記憶中的周遭景物；我想，畫家邊畫邊回味著童年往事，於是每幅畫都像在說故事，觀者如果邊欣賞，邊掃描畫旁的QR code聆聽畫家的親自解說，就會沉浸在一個個故事裡，與畫家一起身處畫中情境，和畫家一同走入童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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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村童年的院子
我很幸運，小時候家住眷村，也有個院子，院子裡有片四方的草皮，爸爸在草皮旁的花壇種了好多花，玫瑰、太陽花、九重葛…，家裡還有棵龍眼樹，種了扁柏，還有好香的桂花，和幾盆修剪整齊的榕樹，這個院子是我的樂園，也是認識大自然的起點。玫瑰的刺很扎人，我總是忍不住用手指去試探玫瑰的刺，喜歡那種刺痛的快感，玫瑰開花卻是又香又美，當花瓣落下，我捨不得地一片片拾起、夾在書本裡；爸爸種的太陽花纖細修長，一副溫柔的模樣，原本是粉白色的，某日卻生出一朵秀美的粉紅，讓人驚喜不已！非常好奇這粉紅到底是怎麼冒出來的？
九重葛鮮艷的紫紅色在陽光下怒放也是非常鮮明的記憶，如今只要在巷尾街頭看見探出頭來的九重葛，就讓我想起小時候的那一抹既濃且艷的紫紅，覺得那是專屬於我的花，是我的老朋友。還有有一回，我和爸爸觀察到桑葚結果了，兩三個很紅的果子躲在樹葉底下，讓我迫不及待想摘，但是爸爸說，要等明天果實變黑了才甜，於是我耐心等待，第二天一早醒來跑到桑葚樹旁一看，小果子卻不見了！爸爸告訴我，一定是被小鳥吃掉了，我心裡很氣、覺得好可惜沒有搶先一步摘下那些果子。現在每當在街上看到賣桑葚的小販，攤子上又黑又大的果實，心裡仍會生起那股童年時的懊惱。
桂花很香，我喜歡把桂花揉在掌心裡，嗅聞那迷人的味道，現在卻很少見桂花樹了？桂花也好吃，一碗桂花湯圓是最適合秋天的甜品。閉上眼睛回味院子裡的幾顆樹，我怎麼不記得桂圓樹結的桂圓是什麼味道呢？桂圓樹旁的扁柏長得很好，直挺高大，莖葉綠得發亮！還記得好幾次有陌生人敲門，詢問能不能剪下一些扁柏給他們，似乎是要祭拜之用。
由於家的後方就是山，與山只隔了一條我們稱為「大水溝」的山溝，野生動物可能比較多，有幾次在院子草地上見到蛇的蹤影，不確定有沒有毒，但蛇是很不討人喜歡、讓人一見就想逃的生物，所以爸爸會提醒在草地玩耍時要特別小心；後來我們養了隻小狗，常在草皮上撒野，狗一旦見到蛇就會汪汪大叫，從此我就有了安全感，覺得狗狗會守護，不會讓蛇偷襲我們。
童年的花 童年的味道
欣賞劉墉畫的童年回憶，我自己的童年往事也一幕幕浮上心頭。他畫了很多花，其中一幅〈童年的味道 馬纓丹〉抓住了我的目光，那也是我童年時期最常見的花，只是當時不知花名為「馬纓丹」，只管它叫「野花」。馬纓丹是我住的眷村巷子裡常見的植物，一簇簇橘黃、橘紅的小花朵不算美，但有種特殊、一聞就難忘的味道，原來，這也是畫家童年的味道。聽劉墉解說，馬纓丹非常難畫，一朵朵很小、顏色又有所變化，於是他用暈染的手法，在顏色還未乾時再點上其他的顏色，讓裡面的顏色產生變化，這樣嘗試後，畫家說：「居然感覺還不壞，我自己很喜歡，讓我一下子又回到童年…」。聽到這兒，我也回到了童年時光，聞到馬纓丹特殊的氣味，那是專屬童年、難忘的味道。
另一幅〈朱槿甜蜜蜜〉，也讓我特別有感。小時候稱朱槿為「扶桑」，那時的扶桑花顏色和花型都比較單純，大多是紅色，也偶爾見過粉色，前些時日朋友送了好幾株朱槿給母親，不僅花型繁複，顏色更是艷麗多變，一朵花能有好幾種顏色，相較之下兒時大紅色的扶桑雖也艷麗，但是純樸多了，原來這是經過後來品種培育的結果；劉墉說，自己小時候叫這花「甜蜜蜜」，因為小孩喜歡吸食花的根部甜甜的味道。畫家也覺得現在越來越難見到單瓣的朱槿，品種改良之後的朱槿花型碩大，重瓣繁複。眼前這幅朱槿畫得十分立體，「濃得化不開的紅是用不同的紅顏料一層層來表現，一條條白色花脈是流出來的…」，畫家解說。我也特別喜歡那細心描繪的花蕊，好像隨著微風抖動、要從紙上跳出來似的，看著眼前的這幅畫，好像又回到小時候眷村巷子裡的一處防空洞旁，幾株大紅色的扶桑花就開在那兒，隨風搖曳生姿，在每天回家的路上看著我長大。
父親是軍人，母親是上班族，曾把學齡前的我和妹妹託給住在同一條巷子的老夫妻照顧，下班時再接我們回家。我們喊老人家公公、婆婆，公公當時已經八十歲了，一把年紀仍費心逗著我們玩，買可以吹氣的膠，鼓著腮幫子用力吹出一個個大泡泡給我們，讓我和妹妹開心得不得了，公公婆婆家也有院子，而且是前後院，後院尤其寬敞，在那個不富裕的簡單純真年代，能住在那樣的環境實在幸福。
數十年後一瞥 老宅依舊在
國一時，我們帶著狗搬到台北，從此再也沒有回過眷村的老家，聽說「自強新村」至今是左營唯一沒有被改建的眷村，仍然維持著原貌。幾年前到高雄短暫一遊時，知道搭乘的遊覽車將行經自強新村，我的心頓時怦怦跳，睜大了雙眼緊盯窗外，當車子快速通過老家巷子前馬路，一時之間竟然完全認不出來，隔了好幾秒才會意那就是「我住過的地方」，等到回神，自強新村早已被拋在車後消失無蹤了。我用力回想那短暫幾秒眼睛所見的景象，我家巷子和臨巷不復記憶中的寬敞，每一條巷子看起來都是窄窄的，我似乎看見了當年揹著書包的自己，穿越那些巷子，再穿過馬路走進對面的小學上學，以前覺得那條路好長啊，但坐在車上，竟然不消幾秒鐘就這麼通過了。
隨著記憶回到從前，我也想起好幾次曾經忘記帶鑰匙，放學後，走到家門口卻進不了門，只好爬牆，幸好那紅磚牆不算高，爬過牆以後可以穩穩落地，坐在院子裡，看看花、看看樹，看看蜘蛛和螞蟻，等待母親回家。
看完畫展隔天，我又去了趟大院子，再細細欣賞其中幾幅畫，聆聽畫家生動的導覽，體會畫中布局的深意。大院子裡的大樹靜靜矗立著，天氣轉涼了，陣陣秋風拂過皮膚和髮梢，在秋天的詩意裡回憶童年，非常美好；每個人的童年故事都不一樣，童年經歷使我們成為今天的模樣，走過童年，人生不再一樣，謝謝畫家畫下他的精采童年，也讓我們透過他的畫，回到屬於自己的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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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