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杯底不可飼金魚〉餘波盪漾─陳大禹逃離台灣不是躲避政治迫害?

2022-09-2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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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期的陳大禹英姿煥發,攝於1939年春「福建省政府南洋僑胞慰問團」赴菲律賓公演。(作者提供)

年輕時期的陳大禹英姿煥發,攝於1939年春「福建省政府南洋僑胞慰問團」赴菲律賓公演。(作者提供)

旅居美國的呂泉生家屬日前發表聲明,願意將〈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者從「呂泉生」或「居然」重新登錄為「陳大禹」,以往數十年所收到的作詞家版稅,也將在結算之後,交給陳大禹的家屬。台灣的國家通訊社與幾家媒體都有報導,當時我對各家媒體處理這樁舊新聞,卻未訪問陳大禹家屬對此事的反應,頗不以為然,但也了解媒體當下的新聞重點只是在呂泉生家屬首度對此發表聲明,等於正式確認〈杯底不可飼金魚〉的作曲呂泉生、作詞陳大禹。呂泉生著作經紀人事後與漳州陳大禹家屬取得聯繫,並代表呂家致意,這件新聞也可算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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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五天前趙琴女士在臉書po上「〈杯底不可飼金魚〉禁歌說?(上)作曲者呂泉生非「受難者」 詞作者陳大禹列黑名單?」除了「罪魁」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還批判各家媒體、莊永明、拙著《陳大禹》,甚至呂泉生家屬,「怎麼又是無中生有的一樁顛倒是非黑白的新聞炒作事件?!」打擊面不可謂不廣。

1939年陳大禹(第四排左四)參加蔡繼琨(第一排左四)率領的「福建省政府南洋僑胞慰問團」,與全體團員合影。(作者提供)
1939年陳大禹(第四排左四)參加蔡繼琨(第一排左四)率領的「福建省政府南洋僑胞慰問團」,與全體團員合影。(作者提供)

如果就趙女士po文設定的標題來看,都是可以討論的議題,趙女士引述《中央社》記者趙靜瑜報導:「由呂泉生作曲,陳大禹作詞的〈杯底不可飼金魚〉至今膾炙人口,…但這首歌在228事件誕生,戒嚴時期曾列為禁歌。於是各家媒體包括《聯合報》、《自由時報》跟進,均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將〈杯底不可飼金魚〉判定為『禁歌』大肆報導。」她說「而且我對『白色恐怖』四字敏感,也許我在台灣成長的過程裡從未感受到,反倒是這一波波『綠色恐怖』讓人不適!」趙女士是戒嚴時期極富盛名的廣播與音樂製作人,曾多次參與歌曲審查,也主持過包括呂泉生作品在內的音樂會,本來由她來談禁歌或呂泉生是否為白色恐怖受難者是有可信度的,問題是,趙女士po文通篇顯現出來的思維與邏輯,是設定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與媒體報導,「顛倒是非黑白」、「炒作族群對立」,唯恐天下不亂。

趙女士自認未曾聽聞〈杯底不可飼金魚〉是禁歌,她認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網站發佈的錯誤資訊應為始作俑者,而且二二八基金會將呂泉生列為受難者,還為他舉行紀念音樂會,違反事實。〈杯底不可飼金魚〉幾十年來到處傳唱,若未有正式資料證明曾被禁唱,當然可排除它是「禁歌」,但它最近的新聞重點是作詞者由呂泉生正名為「陳大禹」。另外,一般大眾少有認為呂泉生是白色恐怖受難者。

1947年「實驗小劇團」與「青年藝術劇社」等成員於臺灣電影製片場合影,慶祝第四屆戲劇節。中排左一:場長白克、後排左三:林摶秋、後排右四:辛奇、後排右五:陳大禹。.JPG
1947年「實驗小劇團」與「青年藝術劇社」等成員於臺灣電影製片場合影,慶祝第四屆戲劇節。中排左一:場長白克、後排左三:林摶秋、後排右四:辛奇、後排右五:陳大禹。(作者提供)

以往〈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者列名「居然」,莊永明認為陳大禹因白色恐怖避居廈門,呂泉生為保護他而隱其名,應是他與呂泉生訪談的印象。趙女士對此不以為然,批評「莊永明的文字一向較不嚴謹,她根據手邊的曲譜,註明了作詞者為『居然』,而『居仁』正是陳大禹的筆名,呂泉生以『居然』標明為作詞者,均可證明在他心中『陳大禹是詞作者』」趙女士這句話何須證明?

呂泉生心中「陳大禹是詞作者」,只是他敢不敢或方不方便表明而已。趙女士說她訪問呂泉生時,問及「居然」是誰?他靦腆的笑笑,並不好意思的說「居然是我」。趙女士說當時他這麼不得已的回答,有他心中的無奈!

趙女士的po文點到,「本文的另一主角陳大禹,近月來又以同樣無中生有、無事生非的謊言,炒作族群對立,顛倒是非黑白,佔據媒體版面!」她引用呂泉生家屬的聲明:「…根據邱坤良所撰《漂流萬里 陳大禹》一書,回溯呂泉生多年來未以『陳大禹』為〈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者的緣由,指出陳大禹當年因左翼立場不見容於1949年瀰漫整肅匪諜風氣的台灣,『四六事件』爆發後被執政當局列入黑名單,便於〈杯底不可飼金魚〉1949年4月18日首演前夕,悄然從基隆搭船,經香港返回中國。」這項聲明有關陳大禹部分,文字上與拙著(頁104-105)略有出入。

陳大禹與家人合影。(作者提供)
陳大禹與家人合影。(作者提供)

趙女士據此「質疑邱書這兩段話的正確性?我查閱所有資料,未見任何他左傾的證明?」「從2006年邱書出版至今,我想十六年間必引發了一連串錯誤的跟進渲染!」  

因為這個指控(趙女士說是陳述事實)涉及我的著作,我曾在她的po文留言,質疑她沒有讀過拙著《陳大禹》?趙女士說是看《陳大禹》頁104-105,拙文這兩頁的主要部分是這樣寫的:

1948年2月18日,魯迅的好友、台大中文系系主任許壽裳被暗殺,文化界預感國民政府即將展開鎮壓,紛紛返回中國大陸。隔年,「四六事件」發生,許多作家遭到逮捕,其中包括楊逵與歌雷(史習枚)。楊逵撰寫《和平宣言》,要求「清白的文化之作者一致團結起來。呼籲社會各方為人民的利益共同奮鬥。防止任何戰亂波及本省,監督政府。還政於民,和平建國。」 這份宣言於四六前夕在《臺灣新生報》〈橋〉副刊刊登,楊逵因而被捕。歌雷也因刊登楊逵文章,牽連入獄。

「四六事件」發生時,陳大禹風聞執政當局將清查曾在〈橋〉副刊發表文章的作者,自己亦榜上有名,在友人資助下離開臺灣。

陳大禹回中國後在其自撰的政歷表中自言:

淮海戰役後,國民黨逃臺日眾,全臺震撼,陳誠主臺,瘋狂鎮壓,學生運動,波連〈橋〉副刊編輯史拾枚(史習枚)被捕,傳言清查文章作者,我亦黑名單上有名,我在朋友資助逃亡香港,候船月餘,乃及到北京時已六月初了。為避免夫妻同行引人注意,吳瀟帆還悄悄在報刊刊載離婚啟事,兩人分別搭船離開。

以上我的論述是根據文獻、陳大禹自撰「政歷表」以及「實驗小劇團」演員石山、舞台設計辛奇、共黨份子高仲明、妻舅吳厚禎等人的訪談資料,其中陳大禹的自述說:「學生運動,波連〈橋〉副刊編輯史拾枚(史習枚)被捕,傳言清查文章作者,我亦黑名單上有名……」。

陳大禹自撰政歷表(手稿)。(作者提供)
陳大禹自撰政歷表(手稿)。(作者提供)

趙女士沒仔細看我的書,逕說「四六事件」當局將陳大禹列入黑名單的說法太牽強。她說「我查閱所有資料,未見任何他(陳大禹)左傾的證明?」我問她是找了什麼資料?趙女士避而不答,只引用她的廣播界(或其他行業)好友對其文章的稱讚,「否則XX也不會回應說:趙姊此文取證直接、擲地有聲…」;「XX也不會留言說:敬佩趙姊為是非明辯,伸張正義,是真正的審慎明察,立場堅定,而非人云亦云,誤導炒作」,再就是抬出她的UCLA博士學位:「如何運用資料,自有我UCLA的博士學位已給予了肯定,如何是你這般的,『人身攻擊』所能否定的?」

趙女士解釋她所知道的「四六事件」,「或稱四六學潮,為政府於1949年4月6日逮捕師大、臺大學生引發的事件。其背景為1948年,當時有不少大陸來台就讀學生以及本地知識份子都有社會主義政治傾向,臺灣師範學院串聯臺大所發起要求提高公費待遇的『反飢餓鬥爭』,以『救苦、救難、救饑荒』為主的學生運動。」

趙女士生命中沒有白色恐怖,感受不出白色恐怖的氛圍,大概也認為有「社會主義政治傾向」的人,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與左翼有很大的差別。白色恐怖的恐怖,不一定是你真的做了什麼政治案件,也可能是當局羅織罪名,或你懷疑自己觸犯禁忌已被盯上。當局未必有把陳大禹列入黑名單,至少陳大禹自認已被列入黑名單。

流落台灣的陳大禹幼女陳嘉嘉(中排左二),後來旅居美國,1987年才回中國大陸探視母親吳瀟帆及兄弟等家人,此時陳大禹已在兩年前過世。(作者提供)
流落台灣的陳大禹幼女陳嘉嘉(中排左二),後來旅居美國,1987年才回中國大陸探視母親吳瀟帆及兄弟等家人,此時陳大禹已在兩年前過世。(作者提供)

陳大禹一生最大的志業是從事劇運,他在台灣有他的人脈,包括台灣省交響樂團團長蔡繼琨,並得以在省交擔任幹事,他的《守財奴》推出,掛名「演出委員」的柯遠芬是當時的警備總部參謀長,但這些關係也無助於「實演小劇團」《香蕉香》被禁演。

趙女士不相信陳大禹是因左翼立場惹禍,提出幾個有趣觀點:「陳大禹在『非常』時期,為免夫人被牽連而『假離婚』也是有可能,但也不能證明他確實有罪?」「在那風聲鶴唳的1949年的時空下,難道就能因此定人罪?」

「不能證明他確實有罪?」、「難道就能因此定人罪?」趙女士說的對極了,問題是這種案件誰說了算?趙女士再懷疑「因白色恐怖避居廈門是否意謂台灣政局不安,因而離台回鄉?」趙女士大概不知道,1949年4月20日至6月2日,中共已發動渡江戰役,國民黨朝不保夕,台灣政局的確不安,陳大禹為何要離台回鄉?如果不是情勢緊迫,陳大禹夫婦不會登報聲明離婚,將幼女嘉嘉託孤親戚,帶著幼子東東分別搭船逃離台灣,投入未可知的中國大陸?

總歸一句話,陳大禹不一定有罪,但他能不跑嗎?

童年時的陳大禹(左)和晚年時第陳大禹(右)。(作者提供)
童年時的陳大禹(左)和晚年時第陳大禹(右)。(作者提供)

趙女士說她的po文「非寫書評,也未談及大作其它部份『真實性問題』,故而不需偏離主題再生枝節!」真是奇怪的邏輯,指控我兩段文字不正確,再延伸「從2006年邱書出版至今,我想十六年間必引發了一連串錯誤的跟進渲染!」然後說未談及其它部份「真實性問題」。

趙女士對呂泉生家屬聲明云:「…此曲未以『陳大禹』之名為作詞者,以今日後見之明,實為時代之悲劇。…」的說法頗為無奈,她說:「家屬不明就理,被牽連至此事件,發表了長篇聲明文,真是情何以堪!」。呂泉生雖未因白色恐怖受害,但趙女士如何斷定他心裡沒有昔日白色恐怖的陰影?家屬轉告呂泉生晚年最遺憾的事,是未能親自澄清〈杯底不可飼金魚〉作詞者是陳大禹的事實。家屬這次發表聲明多少了卻呂泉生生前的一件憾事,這對趙女士來說恐怕又會認為是顛倒是非黑白的假新聞。

趙女士根據片斷的資訊,認為一波波的綠色恐怖讓人不適。她認為「我們希望社會和諧,『二二八』事件已過了這麼久,他們一再炒作,揭傷疤,對社會好嗎?對和諧好嗎?」

沒有人願意社會再度分裂,但趙女士怒氣四射的同時,難道就不會讓人產生同樣的顧慮?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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