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苦思甜」講不停,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林村的故事》選摘(2)

2022-09-2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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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開始四清運動,事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後,由毛澤東在農村推動的政治運動。(美聯社)

1963年開始四清運動,事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後,由毛澤東在農村推動的政治運動。(美聯社)

引言:四清運動,是1963年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後,由毛澤東在農村推動的政治運動,意圖「反修防修」(修,修正主義),從「清工分,清帳目,清財物,清倉庫」,後來擴大為「大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兩年之內造成大量冤錯假案與非正常死亡,接下來的1966就是更震動中國社會的文化大革命。

「林山當權多久?」我問道:「四清一共持續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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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兩年左右,後來爆發文化大革命,取代了四清。」葉書記答道:「那時候林山也對他堂弟林柏亭落井下石。林柏亭就是胖林,他在土地改革的時候已經被劃作富農,一有政治運動,他就吃不少苦頭,他無可奈何,只能盡量順從忍受。胖林有幾個住在南洋的表親,不時寄錢或是食物、用品給他。胖林大概是一方面想改善和幹部之間的關係,一方面想證明這些包裹裡沒有其他的東西,所以會送一些給大隊的幹部。早先是送給吳氏兄弟,後來送給鴉片洪和雷公林。到了四清的時候,林山說這是胖林想博得幹部個人的好感,根本就是在賄賂,所以,黨都變成了封建地主的工具了。因此在接連幾次的鬥爭大會中,胖林都受到審判,被罰做全村最吃重、最骯髒的工作,像是疏通水溝或是清理公共廁所。」

這時候,寶珠挑著兩個空桶子進來,我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問他們兩個:「四清的時候,你們在龍海待了多久?你們在那裡做什麼事?」

寶珠仍然不發一語,好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葉書記大概是以為我在跟他說話,所以由他來回答:「我在龍海縣鄉下的工作隊待了一年。在一九六五年末,被調到海倉縣,在穀物儲存機構中推動社會主義運動。接了新工作之後,生活條件改善很多,至少每餐都有粥可吃。另有一個姓黃的人和我一起到任。這個姓黃的人很胖,原來是人民解放軍的政委。軍隊中的政委地位很高,特權也多。他大概從沒想到他竟會有今天,落到這種地方來生活。他每頓飯要吃八到九碗粥;你知道,如果食物不含油脂的話,人的食量就會變大。吃飯的時候,我和他同桌吃飯,不和農民一起。我的胃沒有姓黃的那麼大,所以吃的也沒他那麼多。有的時候,我明明已經飽了,還得裝著在吃飯的樣子。要是我把碗筷放下來,他馬上就不吃了。沒有人要他這樣,但是這個運動的目的,既然是糾正幹部的不當疏失,每個人都會小心翼翼地避免本身突出的行為。」

「你在海倉鎮待了多久?」我問。

「大概只有兩個月。」葉書記答道:「一九六六年一月,我被派到集美鎮,這個地方在大陸上,面對著廈門島。我的主要工作是在鎮上的國營工廠推廣社會主義教育。在國營廠工作的年輕工人大多只有小學畢業的程度,沒受過多少社會主義教育,所以我們就要啟發他們的社會主義意識,將他們組織起來,加入政治系統之中。這些組織裡,最有效的當數共青團。我們會舉辦活動吸引年輕人,並導正他們生活的軌道。

「白天的時候,我都在國營工廠上班,例如說到百貨部去賣東西,或去食堂的廚房煮飯。我和工人們一同工作、吃飯和休息。由於堅持三同,我很快便贏得了工人們的信任。到了晚上,我便帶領這些年輕人學習,學習念書寫字,或是學習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或是學習政令宣導。有時,我會帶他們做些娛樂活動,像是打場球,或是唱唱革命歌曲之類的。一旦成功地在廠內成立一支共青團的支部,我就動身到另一個國營廠去。」

「你是因為這段經歷,才和許多地方幹部結為知交嗎?」我開始有點瞭解葉書記的觸角為什麼會伸得那麼廣了。

「是啊!那真是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他的眼神既驕傲又滿足:「我對工作完全投入,所以在一兩個月內就會看到自己的成果。在不同的國營廠工作,也使我對各行各業更加瞭解。和年輕人工作,真是太有趣了。

「我還記得這段期間發生了一件令人好笑的事,我們的運動手冊上面要求我們舉辦『憶苦思甜』大會,以便加強年輕人的『社會主義意識』。這個活動的目的,是要讓年輕人熟悉解放之前群眾生活之苦,並且拿來和共產黨帶給他們的甜美、富足的生活做一比較。一般而言,我們會尋訪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生活貧苦的人。如果這個人的生活在解放之後大有改進的話,我們就會邀請他來和年輕人講講話,談談以前的『苦』和今日的『甜』。

「在集美鎮上有個退伍軍人。我們聽說他出身於北方的貧窮人家,家裡窮得把他賣給有錢人做童僕。他每天從早忙到晚,吃不飽、穿不暖,要是做家事犯了什麼錯誤,還會被重打一頓。最後他終於受不了,逃走去參加人民解放軍。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退休,每月照領國家退休金,日子過得很悠閒。我想,讓年輕人聽他的經歷,是再適合也不過了。所以我就辦了個『憶苦思甜會』,請他來做演講。他很生動地描述解放之前生活的種種困難。他小的時候沒吃的、沒喝的,連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他是賣身來做童僕的,主人、太太、小主人,連較為年長的僕人都常常對他拳打腳踢,這般這般,一直說下去。然後他開始講解放以後過的好日子,一一指出一九五○年代初期生活上的改善。我心裡想著,這個會開得真是順利,年輕人一聽就知道他話裡的意思。我心裡得意起來,覺得又完成了一項任務。

「但是接下來,糟了!這個老傢伙該停不停,一直講下去!他開始講在大躍進之後日子有多苦:他餓得有多厲害,看到多少人死亡。我想阻止他,但他是以貴賓身分受邀來此演講,而且他又是個榮譽退伍的軍人,我實在不敢冒犯。我看看觀眾,他們早聽出演講者話裡的毛病,正津津有味地聽著。我看到有幾個年輕人竭力忍住以免笑出聲來,我自己也開始覺得好笑。會議開完以後,我跟上級報告這件事,他也大笑不已。」

「那段期間你做了多少件工作?」我問道。

葉書記扳著指頭算著,回答說:「在一九六五年後半年和一九六六年的前幾個月這段時間,我在六、七個國營廠待過。我藉著這個機會認識了許多人,特別是一些年輕、低層的幹部。這些人現在都做到了機關首長。我和他們深厚的交情,成為我自己重要的政治資本。還有,因為我努力推展社會主義運動,成效卓著,一九六六年三月,我獲准加入中國共產黨。我真的很感謝黨的提拔培養,讓我得到這份殊榮。我父親是個低下的窮種田人,到我這一代,竟然能成為共產黨黨員!你想想看,我竟能和極少數通過考驗的人平起平坐,而且被認為是黨內下一代的中堅!我雖然不見得能全然認同這個政治運動中的濫權和恐怖的治術,但是毛主席和黨的指示是正確的,我應該要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才對。這些濫權和恐怖政治可能是別的原因造成的,只是我還不瞭解罷了。」

文化大革命(文革)與毛澤東,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美聯社)
文化大革命(文革)與毛澤東,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美聯社)

「寶珠是在那時候獲准入黨的嗎?」我問。

「是的。」葉書記答道:「在四清的時候,有一百二十名左右的積極分子獲准入黨,包括寶珠在內。我們這一百二十名新黨員都先在地區總部所在地的集美鎮集結,等待上級發派下一個工作。四清運動已圓滿落幕了,可以預見我們這些少數的優秀分子必定步步高升,前途未可限量。不用說,當時沒有人覺察到地平線的彼端醞釀著風暴,即將完全扭轉我們的命運。等到一九六六年三月,文化大革命爆發之後,一切都改觀了。」

語末,葉書記的聲調愈來愈低,彷彿因為久談而疲倦,或者他想避開不談那些從不給外人知道的事。我看不出他臉上有任何表情,因為在廚房的這一角沒有窗戶,光線暗淡。我想,今天就談到這裡吧。

林村的故事_立體書封。(春山出版提供)
林村的故事_立體書封。(春山出版提供)

*作者黃樹民,長期任教於美國愛荷華州立大學人類學系,現為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通信研究員。二○一○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二○一五年獲中華民國總統科學獎。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林村的故事:一個村書記眼中的新中國變遷》(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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