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鳳部長設了個「多元宇宙科」，被立委批「沒人聽得懂」；唐鳳於是說明了一番，謂「多元宇宙」（Plurality）這概念是相對「Singularity」（科技奇點）而言，又說是希望「多個元宇宙」之間能夠互通，要讓科技配合我們社會的需求，而不是人去遷就科技云云。大多數人看完以後，大概還是雲裡霧裡。
網上另有傳聞，說唐鳳和朋友談到這個「多元宇宙」時，很是俏皮了一番：「是『多‧元宇宙』，不是『多元‧宇宙』喔！」然後哈哈哈哈笑得很開心。一般鄉民會把這種行為批作「自以為很幽默」。我對他的瞭解比較多，覺得問題更嚴重一些。這不只是嬉戲國家大事，而是在根本的認識論和語言學上，唐鳳對待這些名詞、名相的態度，就是與我們傳統上講求「名正言順」和「正位凝命」（《易經》鼎卦象傳）的常規思維背道而馳的。
1995年，14歲時還叫唐宗漢的他，在文學上，曾經受到時年17的另兩位電腦天才單中杰、戴凱序所著的小說《微軟陰謀》影響甚深。那是一本什麼小說呢？是一本充斥黑話、極度費解而難以歸類的帶有大量隨意的實驗性的不像小說的小說。如果要說它有什麼中心思想的話，那就是「跳脫語言框架，顛覆常規思維」，如故意用「噗拉拉」、「拉拉虧」、「昍楥」這些隨意打出的無意義字詞來取代「電腦」、「國」、「台灣」等，來營造某種趣味。那幾年台灣的學界文藝界正跟著歐美流行「後現代主義」，不甘只是學舌的硬核份子，也會把其所根據的維根斯坦、索緒爾等一系列近代西方經典也啃下來，然後我就比你強，比你能看得通透。《微軟陰謀》就是兩顆高智商的怪頭怪腦，在輸入了一大堆這些哲學符號學以後，半遊戲半炫學地輸出的一本難以名狀的文集。唐宗漢一開始看不懂，著了魔要把它看懂，反覆讀了六七十遍，還把書末所列的22本英文參考資料和單中杰留下來的書都啃完了。練了這麼一門「魔功」，後來相當一段期間，他寫散文、寫詩、寫聊天機器人「飛揚寂寞」（「非楊即墨」的諧音；他當時是中、西、梵兼修），也成了這種故意不走尋常路，而是動不動就把路基翻出來攪一攪、看一看的調調。這調調在知識論上有個名堂叫「反身」，在戲劇與遊戲上有個類型叫「meta」，就是「元宇宙」metaverse的meta。
這有什麼意思呢？1999年橫空出世的《駭客任務》系列電影，為這種「技客」(geek)的浪漫給出了最為形象的詮釋：尼歐吞下紅色藥丸後，那虛假的世界，在他眼前霎時成了一串串流動的綠色代碼。從此，我超然於眾生和萬象了──有不少社會上適應不良的高智商青少年，就是通過這樣一些從根本的世界觀上跳脫框架的「心法」，建立了足以支持自己繼續活下去認知架構，或者可以說這是一種與凡間和解、免疫於憂鬱症之類心病的方式。凡人高傲起來，是我比你聰明強壯、有錢有勢；這等人高傲起來，不會作出什麼盛氣凌人的言行，相反，他們可以相當謙和，說些大家愛聽的好話，做些大家樂見的好事，但你可以感覺到他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的心可以隨時遁入高維宇宙。
在尋常的待人接物上，這其實無可厚非，畢竟我們社會本就應該容許每個人保有自己的內心世界，多論跡，少論心。但到公共事務上，這就有些問題了，因為政治經常需要處理複雜的利害糾葛和人們的負面情緒，而這樣「異次元不沾鍋」的性格就容易讓人覺得你並不會真正在乎人們在乎問題，碰到最麻煩緊要的關鍵、癥結，你會滑開。唐鳳對此亦有自覺，所以在數位政委任上也再三表示「我是一個通道」，會盡量協助不同人群和單位間的溝通，而自己不掌實權、不負全責。如此揚長避短，在各方皆是好人的單純做事的情況下，是可以發揮不小作用，但人當然不可能只挑乾淨的事情做，所以這幾年他已招致了許多不滿。如今他就任數位發展部的首長，面對立委「經費浮濫」和「業務不明」這兩大質問，目前是打了些普通的官腔來應付，這首先意味著進了廚房的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片葉不沾身」地逍遙物外了，爾後他低於尋常官僚、政客的對髒東西、髒活的處理能力，就會成為一大弱點。
然而，這只是一般論者都能提出的憂慮。我從「多元宇宙科」這個名堂看到的更致命的問題，是他居然還想要把多年前從《微軟陰謀》等書練出來的那一套「跳脫框架」的後現代符號學思維，套用到最需框架穩定、概念分明的科層體制和公文系統上。我們一般人會認為單位的名稱不應該讓人層層解碼還摸不清個大概，但這恐怕正是唐鳳心底最激進的革命理想：教人每在公文、報導上看到「多元宇宙」這個不知所謂的名堂，就在這鮮明的反差感之上，引起對語言、對名相、對體制、對我們怎麼認識這個世界、怎麼思考、怎麼做事……等等哲學問題的反思，從中得到各種理趣，然後得以讓思想從名堂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達到一種「禪」的境界（感謝《台灣怪譚》普及了這個概念），再來迴向人間，乃至在將來「元宇宙」相關的複合學科、跨界應用的發展之中，能夠常時進行各種關於物我、真幻的辨證，以至於全民進化、賽博飛升。噫吁嚱，危乎高哉！這是何等遠超李登輝「心靈改革」的鯤鵬級的文明宏圖。
我不是開玩笑，我真的認為唐鳳是這個想法，因為我十幾歲時迷過那天才傳說裡的唐宗漢，也跟著讀了《微軟陰謀》還有一些燒腦至極的文學哲學藝術作品與論述，鸚鵡學舌地模仿著那種文風高來高去過一陣子，然後發現自己不是那塊料，也沒有那麼玄奧的興趣，就回到凡間，不再追求那把腦筋扭成克萊因壺的趣味了；得益於這段閱歷，我後來再接觸這類學說和作品，也能略賞其味，但就淺嘗輒止。唐鳳則一直保持著這等興趣，前幾年她受訪，被問到推薦的遊戲時，她推薦了《Beginner’s Guide》，一款大玩meta趣味和「think outside the box」即「跳脫框架」式哲學思考的小品。所以我覺得，如果你嗆她「既然這樣的話，那叫『噗拉拉科』或『阿里不達科』是不是也可以？」唐鳳或許還會把你引為知己，高興地點個讚：「這個想法不錯！」畢竟，「名可名非常名」嘛，如果問你「名可名非常名」怎麼斷句，你也能一下就講出很多斷法及其涵義的異同，那你也就可以超越「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惠施，領略到唐鳳給出「多元宇宙科」一名之時的快樂了。
如果你看了上面這些，覺得我想太多，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那你是正常人。如果你性格也比較反常，覺得哇塞好酷，那我們可以繼續問一些不酷的問題，如：具體怎麼落實？即便同仁都能跟著她這樣把腦筋昇華一通，之後就能長出什麼比以前好的做事方式嗎？面對社會上認為你在鬼扯的「正常」質疑，又有什麼打官腔之外的回應方式？打禪機嗎？還是認真開個講座，就假定聽眾全都是飽學之士，能跟上你的思路，然後原原本本把你整個理念和方案介紹一遍，這樣來極度尊重民眾的智慧，在歷史上留下見證？又，對於「經費浮濫」和「業務不明」兩大質疑，你就算說我們業務講求的思考領域就是「從對確定性的欲望解放出來」 （Keith Jenkins《歷史的再思考》，後現代主義史學名言）好了，這等大搞模糊與機動的思路，除了理論上和科層體制的基因有先天的不相容，實踐上也很難不弄成給一干騙經費、混補助的案子大開方便之門，你在邏輯上也不可能杜絕民眾如此認定，畢竟前例太多了。
如果是自己開公司，或者在文壇、學界、在自己創作的小說裡，無論你想玩「多元宇宙科」還是什麼名堂都沒什麼不可以，人家看了覺得好笑或思想上有啟發都很好，但我們這裡畢竟是現實。我們不應該不重視鄉民與政府之間基本的不信任。傳統的公文用字和機關命名風格，儘管呆板，但總也可以「循名責實」（《韓非子》）；如果業務比較龐雜實在不好命名，也可以用數字來編號，如特一科、特二科，前面綴個「特」字和其他區別開來，即可不分高下；想玩的話，第九科（《攻殼機動隊》主角群的編制為「公安九課」，此外還有《第九特區》等一大堆科幻作品用過9這個數字）、四十二科（《銀河便車指南》中超級電腦給出的宇宙萬事唯一解為42），讓懂那些典故的自去取樂，不想懂的就只看這數字，也不會那麼突兀。
然而「多元宇宙科」這一名之立，既用了「元宇宙」這個內涵未定而存在爭議的新詞，又故意在斷句上作歧義的文字遊戲，這就是從底層邏輯上顛覆了我們兩千多年來儒家「正位凝命」和法家「循名責實」的政治傳統，在大家習慣的思維理則上撕開一大破口了。這對廣大民眾和公務人員隊伍的謀事、行事、論事準據，不啻是播下了影響深遠的混亂種子。雖說唐鳳可能是在踐行她喜愛的Leonard Cohen名句「萬事萬物都有缺口，缺口就是光的入口」，但現實中那照進來的光，恐怕就只能是金光黨的金光。摒斥金光有什麼辦法？黑箱作業嗎？那不就又繞回來了？
所以，如果唐鳳部長並沒有在公務體系的底層邏輯中釀造混亂的意思，請主動向社會大眾說明；如果唐鳳部長正有此意，也請不吝公開說明，好讓大家理解之後自主選擇贊同或反對，我覺得其實會有不少人在原則上贊同把官僚體系的思維理則革上一革的，只是心知實務艱難而寧願保守，那你正好來帶動大家來腦力激盪一番，之後就算被總統或行政院長駁回，也不失為一場黑客松。至若像現在這樣逕行為之，又不清楚交待思路，只以巨集式的專業術語敷衍問題，那麼，也就難怪社會大眾會投以「不就是把以前資策會等單位在做的事換句話說」之類的各種反感和譏評了。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