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不願解釋自己的作品,卻得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

2022-09-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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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心也是不愛、幾十年下來仍不習慣公開談話的人(這和她太赤熾的現實關懷之心背反,有點難辦),她的克服方式是想辦法在眾裡找到某一個、乃至於三兩個看來可接上談話頻道、有「正確」表情變化的聽者,她看著他們如同一對一的說話,並隨著他們的表情變化微調自己的內容、速度和用語,盡可能解釋到他們的臉會生出亮光來。朱天心說,這樣才能保護住她的談話不四分五裂,她才講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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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一種解釋能下達到所有人,再簡單體貼的解釋都對聽者有要求。

每個書寫者因此都有他設定的對象,從程度到數量不一而足,這上頭,我自己和朱天心相似,我書寫時得有一張臉,一張會隨著我書寫進行或恍然或疑惑、明黯交換的臉,當然,這個設定性的對象不可能是實存的,只是某個「理想讀者」,因為實際上和技術上都不可能有這麼一個人—技術性上是,我必須假設這個對象是影子般一直跟住我的,簡單說,我寫每一本書、每個字他都奇妙的在場,第一時間而且順時間(這很重要)的讀並做出反應,所以,這只能是想像的,如小說人物般由好幾個人所合成,我猜,其核心其實就是我自己,另一個讀者身分的自己(無疑的,我有足夠的經歷和記憶不難扮演好這角色),一個兩面神雅努斯般看不同方向、不朝著自己而是朝著外頭世界的另一個自己,這讓我的書寫不會一直陷落到「自我」裡面,時時響著現實世界雜語式的種種質疑提醒校正聲音,這樣兩面作戰的書寫當然比較辛苦,但去除掉太多封閉的、單薄如一意孤行的陷阱,這比較健康。此外,這個假想的讀者多黏附著一些可思議的真實反應暨其表情變化,這則是四面八方取自於好幾個真實存在的人,我的「厲害朋友」(這是小說家阿城說的,「我是講給遠方那幾個厲害朋友聽的」),這幾個厲害朋友,他們和我有持續且時時與時更新的對話,或可稍微噁心稱之為心智的旅伴,我極熟悉他們對我的信任和不安之處,我猜得到他們會說什麼如同他們時時在場,擺得平他們大致上就算過關了。

是以,一本書裝不下裝不完所有的解釋,對書寫(或思維)而言是必然的、本質性的,這會隨年紀愈來愈嚴重愈明顯—年輕時日,人的書寫題目比較像是散落的、四下抓取的,這本書寫完跳去寫下一本書,彼此不相連結甚至毫不相干;或者說,彼時人認識某事某物總是單面的、單一視角的,話一次可說完,說完就可以抽身離開,也不餘下足夠分量的材料可供想下去。但現在,一本書寫完愈來愈像只是「暫停」,書寫停了下來而思維仍是持續的、翻動的並大步向前(所以書的結尾愈來愈難寫);而且,一本書有它限制性的行進路徑(我的書寫已經被說成是最橫生枝節的了),強調了這一條便暫時封閉了另外那一條,相對於思維日漸擴大的範疇,書寫能涵蓋的比例愈來愈小,書寫愈來愈像是「抽出」,是選取其中一條路(猜想是最富潛力的一條)的探險行動,看它最遠能帶我們走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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