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不願解釋自己的作品,卻得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

2022-09-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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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再不願意解釋自己的作品,都必須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Photo credit: Pixabay)

作者再不願意解釋自己的作品,都必須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Photo credit: Pixabay)

稍稍延伸一下,來看這個問題—書寫者該不該解釋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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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意見趨於兩極的爭議問題,我,昆德拉也是(《相遇》一書中),認為一個好的書寫者應該能夠很好的解釋自己的作品。

這裡有個真實故事,人物是拉麵老職人、一風堂的創辦人河原成美,幾年前他接受電視公司委託,負責鑑賞名古屋市拉麵激戰區如雨後春筍冒出來的新店。其中一家,河原成美顯然對其麵湯是很滿意的,「是不是用了蘋果?」「是啊。」「為什想加蘋果?」年輕的師傅有點耍帥,「沒為什麼,就加啊。」就是在這裡,原本好心情的河原成美當場翻臉,痛罵了好幾分鐘,以為這是不負責任的,場面很尷尬。

河原成美氣什麼?我猜是這樣—說是志業也許太沉重了點也太窄了點,但如果你對拉麵足夠認真,你就得不放過它的任一處,不可以糊里糊塗的錯,還不能糊里糊塗的對;經歷不直接就是經驗,經歷得再加上一個反省思索的過程才是經驗,經歷的驗證。試著加蘋果熬豚骨白湯,仍得是一個叩問,你對蘋果的基本食材特性已先有所掌握(其香氣、酸度、甜度、色澤、果肉果膠……),感覺這裡面有某些你需要的成分,所以這是一個有預期目標、有線索的嘗試,在這樣思維準備的基礎之上,熬湯的結果才是可精準檢討的、可積累的,你也才知道怎麼進一步微調它(蘋果數量比例、放入的時機、可否改用更恰當的品種好加強其酸度或甜度云云),讓下一鍋湯的熬煮更好更準。退一步說,就算加蘋果真的是純偶然的、靈機一動的,但之後你仍得以同樣方式追蹤它、驗證它,納入到你的常規作業裡,如此,幸運才能夠駐留下來,真的被你這鍋湯所吸收。

書寫大致上也是這樣,即使有幸運,有誰敲了下你腦袋的宛如天啟一刻,那也只是就那一瞬、那一個點,頂多撐一篇不長的作品(它持續不了那麼久),重要的是,它既然來了就不能放走它。

爭議來自於語義,書寫者不解釋自己作品是「不願」而非「不能」,是意願而不是能力,這是兩回事。書寫,從思維到文字執行,有諸多我們一生難以完全了解、徹底掌握之處,但那只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正常限制和困惑,書寫沒那些裝神弄鬼的神祕。

我應該算不願解釋自己作品一族的,能夠的話,不接受採訪,不公開談話,不安排活動,當然更沒染上那種開外掛似的惡習,想方設法為自己作品添加並沒有的意義和重量云云(這一糟糕現象愈演愈難看,遂讓我們更加遠離、不恥於解釋)。首先我以為,作品的基本解釋場域僅限於作品本身,書寫時不期待日後能有再解釋的餘地,這樣的假設我想是有益的,它要求你在書寫時得想更清楚並設法說更清楚(經驗上知道,這往往還是同一件事),作品有機會長得較沉實稠密,乃至於把自己都不知道有的某些能力和記憶存貨給逼出來,驚喜,並且不留遺憾。

此外,不擅長於想書名、不願書名有超出內容的「美麗」成分、總是以某種大而化之不強調的方式命名(如《閱讀的故事》、《世間的名字》),我自己想成是,這同樣源自於我不願額外解釋、添加的基本心思,尤其是書名這種單一強調的解釋方式,好像只要讀者看這裡、看這個點。常說,好的書名是畫龍點睛讓內容通體活過來這沒錯(我自己極欣賞、欣羨那種既恰如其分又綺麗充滿遼遠想像的書名,洗心般給你預備一個極好的閱讀氛圍如齋戒沐浴過,比方朱天文就一直做得到這樣),但一本書動輒幾十萬言,不是只說一件事一句話,往往,需要點的眼睛實在太多處了,放馬桃山,倒不如就讓它們各自在內文裡它們最舒適怡然的地方睜亮著,這都是書寫時奮力找出來寫出來的,我沒偏愛。

但事情不會這樣就圓滿。一本書、一部作品終究不可能是全然自給自足的小宇宙,一個身外物,可以這樣乾乾淨淨的、不沾不染的自此從你生命連續之流裡切出去。首先,它很快會碰上這個—向著誰,並解釋到哪裡、哪一步?

我喜歡把解釋想成就是書寫的一部分、一環,解釋就是內容物,解釋就在書寫裡完成。書寫這一有意為之的行動把思維的「渾沌」狀態鑿開來,書寫本來就是一次(再)思索、說明和解釋;然而,在書寫的實際執行時,你仍需一個基本設定,也許只是習慣的、模糊的、不多知覺的,你仍面對著某一個或某一些「讀者」如同你說話進行得有一個對象。問題是,這個對象賢智愚庸有不同等差和聽話能力,你把這道解釋的線劃在哪裡才好?無論如何,你都拋棄掉了一堆人,但凡,你多生出種溫柔心思(尋求名利、想多得掌聲和崇拜之心也成),垂下蜘蛛絲般想多拉起作品本來不該觸到的某一層人,書寫和解釋原本的重合為一便開始出現了裂縫,步伐不再一致甚或去向背反形成拉扯,也就是,解釋成為書寫一個「多出來」的要求,是得另外分心分力去做並得特別為它找出安放位置的多餘之事—解釋本來就是內容中最吃重、步履最遲緩的東西,是書寫大軍的輜重,書寫要保持方向和速度順利前進指向遠方,有它難以超重的攜帶總量,好的書寫技藝安排可擴充一些,文字愈精準也能讓負重的效果極大化,但限制仍是在的,《三國演義》裡,目的地荊州尋求劉表庇護的劉備一行,便因為不捨跟來的黎民百姓,拖慢了軍行速度,遂被曹操大軍追上,劉備因此折損了兵力、犧牲了老婆,還可能摔笨了兒子劉禪,代價不小。

把解釋放內容裡,但書寫者自己心知,書寫如輕煙上達,要往高處遠處去,解釋如石頭要回到地面,和更多人在一起,它們最舒適自然的位置最終是背反的、訴諸選擇的。

朱天心也是不愛、幾十年下來仍不習慣公開談話的人(這和她太赤熾的現實關懷之心背反,有點難辦),她的克服方式是想辦法在眾裡找到某一個、乃至於三兩個看來可接上談話頻道、有「正確」表情變化的聽者,她看著他們如同一對一的說話,並隨著他們的表情變化微調自己的內容、速度和用語,盡可能解釋到他們的臉會生出亮光來。朱天心說,這樣才能保護住她的談話不四分五裂,她才講得下去。

沒有任一種解釋能下達到所有人,再簡單體貼的解釋都對聽者有要求。

每個書寫者因此都有他設定的對象,從程度到數量不一而足,這上頭,我自己和朱天心相似,我書寫時得有一張臉,一張會隨著我書寫進行或恍然或疑惑、明黯交換的臉,當然,這個設定性的對象不可能是實存的,只是某個「理想讀者」,因為實際上和技術上都不可能有這麼一個人—技術性上是,我必須假設這個對象是影子般一直跟住我的,簡單說,我寫每一本書、每個字他都奇妙的在場,第一時間而且順時間(這很重要)的讀並做出反應,所以,這只能是想像的,如小說人物般由好幾個人所合成,我猜,其核心其實就是我自己,另一個讀者身分的自己(無疑的,我有足夠的經歷和記憶不難扮演好這角色),一個兩面神雅努斯般看不同方向、不朝著自己而是朝著外頭世界的另一個自己,這讓我的書寫不會一直陷落到「自我」裡面,時時響著現實世界雜語式的種種質疑提醒校正聲音,這樣兩面作戰的書寫當然比較辛苦,但去除掉太多封閉的、單薄如一意孤行的陷阱,這比較健康。此外,這個假想的讀者多黏附著一些可思議的真實反應暨其表情變化,這則是四面八方取自於好幾個真實存在的人,我的「厲害朋友」(這是小說家阿城說的,「我是講給遠方那幾個厲害朋友聽的」),這幾個厲害朋友,他們和我有持續且時時與時更新的對話,或可稍微噁心稱之為心智的旅伴,我極熟悉他們對我的信任和不安之處,我猜得到他們會說什麼如同他們時時在場,擺得平他們大致上就算過關了。

是以,一本書裝不下裝不完所有的解釋,對書寫(或思維)而言是必然的、本質性的,這會隨年紀愈來愈嚴重愈明顯—年輕時日,人的書寫題目比較像是散落的、四下抓取的,這本書寫完跳去寫下一本書,彼此不相連結甚至毫不相干;或者說,彼時人認識某事某物總是單面的、單一視角的,話一次可說完,說完就可以抽身離開,也不餘下足夠分量的材料可供想下去。但現在,一本書寫完愈來愈像只是「暫停」,書寫停了下來而思維仍是持續的、翻動的並大步向前(所以書的結尾愈來愈難寫);而且,一本書有它限制性的行進路徑(我的書寫已經被說成是最橫生枝節的了),強調了這一條便暫時封閉了另外那一條,相對於思維日漸擴大的範疇,書寫能涵蓋的比例愈來愈小,書寫愈來愈像是「抽出」,是選取其中一條路(猜想是最富潛力的一條)的探險行動,看它最遠能帶我們走到哪裡。

正因為這樣,才出現了這個有點弔詭的解釋現象—書寫者得能夠解釋自己的作品乃至於有再解釋再思索自己作品的「習慣」,這甚至是自然而然的、每天每時都進行的,因為那些沒選擇的路徑、那些被擱置的關懷和被中止的可能,往往正是他此時此刻想的,和已完成的這本書拮抗、對照、補充,由此構成書寫者的完整思維;但在現實裡,這樣的再思索再解釋往往並不說出來,書寫者像是個不回頭看、不回頭想自己作品的人。我個人的經驗和理解是:正因為需要解釋、補充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超過了某個臨界點,便不是那種單薄的說話形式(如採訪或公開談話)所能負載得了的,你不願意就這樣輕易的、粗糙的把它「說掉」,或更確切的說,這已可不稱為解釋了,這極可能就該是你下本書、或下下本書(如果你需要更多一點時間和冷靜來豐富它來熟成它的話)的書寫題目。

這也是我和朱天心常有的對話,相互扮演提醒者—每當誰懊惱自己已出版已追不回的書寫遺漏掉重要的什麼,另一個就負責講,沒關係,那就從這個好好再開始想,下次把它給寫回來。

當然,能夠解釋但不願解釋,也是因為看多了看厭煩了的緣故—書寫聯通著外面的繁華大世界,逐漸養成、無法戒除還一直強化這個「惡習」,那就是想盡辦法在自己的書上頭再堆積一些重物、飾以它並沒有的字詞性意義和光輝、並擺放它到沒抵達的位置上云云,這也許合法甚至合情但總是讓人不好意思(這樣的羞慚之感油然而生但始終不曉得從何而生,也許只是同樣身為書寫者的負咎,或同樣身為人的負咎),你想遠離這個、裝作不認識這個;你寧可你的書被誤讀誤解,也不要變成那樣的書寫者。

《求劍 》立體書封。(印刻出版)
《求劍 》立體書封。(印刻出版)

*作者唐諾,現從事自由寫作,作品獲無數。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求劍》(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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