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恆君觀點:六十年前,張愛玲的「前線」與「邊城」

2022-08-30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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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篇英文游記中,張愛玲全程把台灣稱為「福爾摩沙」(Formosa)。「福爾摩沙」首見於大航海時代葡萄牙制圖家Lopo Homem於1554年所制定的地圖,屬於殖民者以命名的方式將東方納入西方認知框架的規訓工程。雖然「台灣」自清朝起已成為正式稱謂,甚至日本殖民期間也一直沿用,但張愛玲卻采取徹底傳統的西方視角,無視國民政府早已於1950年在聯合國安理會正式促成「台灣」(Taiwan)為國際通用慣例(見1950年9月29日聯合國87號決議:S/RES/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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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充滿刻意性的西方視角,在開首描述台美關系之時使用的「orient」(東方)一詞,更加得到強化:

譬如,當其被一位「模樣精幹、西裝整齊」的男士誤以為是美國總統尼克森夫人時,其詫異道:「尼克森夫人為什麼到福爾摩沙來,即使現在無論是誰都到東方來看看」;而當得知「這個人精神不太正常」,「常在機場附近轉悠,想見美國名流時」時:「我笑了,感到福爾摩沙對外界渴求的巨浪,尤其是美國——它唯一的朋友,因此某種程度上也未免不是敵人。」

寥寥幾語,張愛玲不僅敏銳地捕捉到台灣的孤立心態以及對美國的依賴渴求,同時也對這種近似病態的關系保持了一貫的懷疑。並且,上述「福爾摩沙」、「東方」等稱謂,無不令人想起薩義德 (Edward Said)所批評的東方主義:一切景象的呈現是陌生、奇特而又原初落後的。而毫無互動關系、全然從「他者」(other)角度進行的觀看,也使得台灣作為「被觀看者」純粹處於西方視角的注視之下,這造成了「台灣主體性」在文本中的缺失。或許正是由於這種疏離冷硬,這部作品在台灣被通行翻譯為《重回前線》或《回到前方》。

1961年10月15日攝於花蓮。左起:王禎和母親、張愛玲女士、王禎和先生。(允晨提供)
1961年10月15日攝於花蓮。左起:王禎和母親、張愛玲女士、王禎和先生。(允晨提供)

八十年代的《重訪邊城》

然而,在八十年代以中文改寫的手稿《重訪邊城》中,張愛玲不僅在內容方面進行大幅度擴充,對台灣的態度,亦從六十年代的冷淡陌生變成了「細致入微、銳利敏感,以同情的理解來接觸台灣」。

縱觀當時兩岸及國際局勢,不難發現:東西方緊張而激烈的冷戰秩序已趨向尾聲,現代意義上的全球化浪潮開始萌芽,台灣、香港日益發展成為較為穩定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國大陸也因改革開放政策而日益擺脫封閉僵化的意識形態。當上述各種動態的「權力關系」發生顯著變化,這也微妙地影響到敏銳的時代作家的敘事脈絡:

「我回香港去一趟,順便彎到台灣去看看」,自婉轉的開場白起,作者通用「台灣」一詞代替「福爾摩沙」;當被誤認為美國政要夫人時,其加入了委婉的心理分析:「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怎麼讓太太到台灣來?即使不過是游歷,也要避點嫌疑」;而當得知老是前來機場接美國名人的西裝男「有點神經病」時,作者的理解與同情溢於言表:「我笑了起來,隨即被一陣抑郁的浪潮淹沒了,是這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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