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夫人不知手為何物:《野生的東歐(中)》選摘(2)

2022-08-2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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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埃西亞的城市景色。(取自Pixabay)

克羅埃西亞的城市景色。(取自Pixabay)

安娜和我在清晨離開我們的祕密營地,在克爾卡(Krka)國家公園開門之前進入園區。這個狹長型公園的主角就是輝煌的克爾卡河,我們從南端的入口沿著一條小徑走到河邊,早在看到河水之前就已聽見它的吼聲。這裡有一系列的寬瀑布,有些是從高處傾瀉而下,有些則如同漸層的階梯。肥碩彎曲的樹幹從水中冒出。木板步道從許多方向跨越河流,允許人們就近觀察這個巧妙的生態系統。當我們走在空無一人的小徑,安娜浪漫地望著我說:「給我你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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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她不習慣針對「手」使用特定名詞,斯洛維尼亞人通常都把那個用來寫字的身體部位稱為roka(手臂)。巴爾幹語也是用ruka通稱「手」或「手臂」,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可以理解某些語言不見得會特地創造「去顫器」或「觸媒轉化器」這種專業術語,可是連一個簡單到不行的「手」都沒有特定名詞?你在發明一個語言時難道不會想到,那是你首先需要命名的五樣東西之一?這個世界上最基本的就是食物、水、家、火,還有手啊。然而巴爾幹人發明了大約五十萬個字,卻沒想到它。

塔蒂亞娜(Tatiana)是一位從事傳統醫療的塞爾維亞人,她說我是錯的。她堅持巴爾幹語中有一個字可以專指手,它是shaka。我說她是因為會看手相才學到這個字。為了證明我是錯的,她建議我測試她的友人。於是我隨便找了一個朋友,指著自己的手臂問:「你叫這什麼?」

「Ruka」他回答。

「這個呢?」我指著自己的手。

他緊張地看了塔蒂亞娜一眼,不甚有把握地回答:「Ruka」。

「不對!」塔蒂亞娜對他尖叫,「那是shaka !你明明知道!」

「好吧,我猜是如此。但我們通常不會那樣叫它,那有點算是醫學名詞。」

想像巴爾幹人發現美國人沒有每天使用「額葉」這個詞時的錯愕,他們會說:「你能相信嗎?美國人只會說『大腦』!他們連這麼明顯的差別都搞不清楚!他們只會說『用大腦思考』,不會說『用額葉思考』!真是瘋狂的美國人!」

更瘋狂的是,巴爾幹人並非孤獨。世界上有超過兩百種語言不會分辨手和手臂,這些怪胎到底是何許人?這怎麼可能?他們是人類嗎?如果你還需要外星人存在於地球的證據,這就是了。

一項針對六百二十種語言進行的研究顯示,這些可怕的變種人多數都住在赤道附近,當你往南北極移動,數量就逐漸減少。比方說,在距離赤道相對較遠的那兩百九十二種語言中,將近八成有一個名詞可用來專指那個用來揍人的身體部位。這個比例已經低得令人匪夷所思,然而真正令人髮指的是接近赤道的那三百二十八種語言中,大多數都沒有特殊名詞可以專指那個有五根手指、可以用來自慰的玩意。

隻的手指腳趾指甲板幾乎像毛玻璃般地全白不透明,只剩下指甲的前端有窄窄的正常粉紅色,被稱作是「Terry's nail」,要注意是否有肝硬化,慢性充血性心臟病,心臟衰竭。(圖/大塊文化提供)
在發明一個語言時首先需要命名的五樣東西之就是個世界上最基本的食物、水、家、火,還有手。然而巴爾幹人發明了大約五十萬個字,卻沒想到它。(圖/大塊文化提供)

這是如此愚蠢,你會懷疑全世界是否有一半的人都做過額葉切除術。不過還是有兩個理論可以解釋此現象,第一個理論是當年有一支飛碟艦隊降落在赤道附近,第二個理論則是高緯度的居民因為氣候寒冷,必須戴手套,因此會格外注意那個身體部位,促使人們為它特地取名。此一說法固然合理,問題是所有的斯拉夫人(除了波蘭人以外)都不知手為何物!而且手套對斯拉夫人來說絕不陌生,因為他們多數都住在氣溫可以把屁股凍僵的地方。

我徹底被打敗了,這整個議題可能是史上最大且無人討論的謎團。至少這能解釋巴爾幹地區為何永遠不得安寧,因為所有和平條約都是根據「握臂」協議。 

羅馬皇帝的退休小鎮

逛完克爾卡國家公園後,安娜和我曾一度考慮挑戰克羅埃西亞的最高峰迪納拉山(Dinara,一八三一公尺)。它的山底距離我們僅一小時車程,但如果上去再下來就會花掉大半天的時間,於是我們決定繞回希貝尼克,沿著海岸道路前往特羅吉爾(Trogir)。希貝尼克的景象喚起了昨日的美好回憶,這個威尼斯式小鎮是我在克羅埃西亞第二喜愛的城鎮(僅次於杜布羅尼克),我可以反覆探索這座美麗的濱海迷宮。跟札達爾不同的是,希貝尼克是建立在丘陵地形上,因此具有獨特的漸層架構,加上寧靜的行人步道,在亞得里亞海的襯托之下,整座城都可以說是一場浪漫的幻夢。安娜和我特別喜歡從古堡頂端欣賞海上的夕陽。

當我們開車前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的特羅吉爾小鎮,可愛的村莊普利莫頓(Primošten)在路邊勾引我們。達爾馬提亞海岸偶爾都能看到跟普利莫頓類似的小村莊,當年威尼斯人和克羅埃西亞人把它們建在一些較容易防禦的突出地上,通常不到三十分鐘即可遊遍全村。特羅吉爾的規模比普利莫頓大,景色也更令人著迷,這已經是我第二次拜訪它,但我依然流連忘返於小巷之間。安娜和我從鄰近橋梁仰望它那雄偉的城牆,享用冰淇淋之後,便快閃前往斯普利特(Split)。

斯普利特雖不如杜布羅尼克有名,它卻是克羅埃西亞的第二大城,僅次於札格雷布。它的名聲主要來自羅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因為他退休後在此建造自己的養老離宮。這也是全世界保存最完整的古羅馬皇宮,它的高大圍牆足以涵蓋兩座足球場,雖然地下宮廳空無一物,你仍可以藉此想像樓上房間(現今已消失)的原貌,因為地下室的構造其實就是樓上宮殿的鏡像。這位退休的羅馬皇帝顯然在這裡過得很愉快,每天都在回憶自己過去屠殺和處決的無辜基督徒。 

克羅埃西亞的歷史與狄托崛起

若要了解一個民族,你必須熟悉他們的歷史,包括史學家的客觀陳述以及街上的民間傳說。這在巴爾幹地區就像替鱷魚拔牙一樣困難,我們將會檢視南斯拉夫的近代史,不過在此要先快速掠過克羅埃西亞的千年歷史。

古羅馬帝國分裂後,斯拉夫民族開始在巴爾幹地區出現。西元九二五至一一○二年是克羅埃西亞的輝煌年代,正如匈牙利人會懷念中古世紀的榮耀,克羅埃西亞人也會讚揚那段國界仍像飛盤的時期─它曾經控制當今波士尼亞的一半領土。後來克羅埃西亞就被捲入匈牙利的翅膀下,數世紀後,土耳其人單刀直入,留下永遠的疤痕,將克羅埃西亞切成一枚迴旋鏢。它自此之後再也沒有復原。

奧地利帝國中的克羅埃西亞(圖/澎湃新聞)
奧地利帝國中的克羅埃西亞(圖/澎湃新聞)

在與安娜攜手拜訪斯普利特的一年前,我在特羅吉爾搭車前往斯普利特的途中結識了達利歐(Dario),一位二十九歲的當地人。他穿著足球隊制服,剛打完一場球賽。我期盼他像個典型的球場流氓般地講出各種蠢話。

我請達利歐介紹克羅埃西亞的歷史,出乎我所預料,他竟然從西元前數世紀開始娓娓道來:「最先來到這裡的是伊利里亞人(Illyrian)。」如果連一個滿身大汗的足球員都能從一個罕見的遠古文明開始講授歷史課,你可以想見此地區的人民有多重視歷史。他是第一位向我解釋克羅埃西亞為何長得像個迴旋鏢的人,他也提到有些國人不喜歡杜布羅尼克,當我問他原因,他回答:「那裡的有錢人為求自保,送了一堆黃金給土耳其人,卻沒有跟同胞並肩作戰。當國人為了拯救歐洲拋頭顱灑熱血,杜布羅尼克的市民只會在那邊作壁上觀。」

「等等,」我說,「你的意思是現今的克羅埃西亞人還在為五百年前的事生氣?」

「是啊,我並沒有說大家都這麼想,但有些人確實是如此。聽著,這裡的人真是瘋了,克羅埃西亞人從小就被教要恨塞爾維亞人,他們只要看到塞爾維亞人就會認為『這個人殺了我爸!』真是愚蠢,我還得告訴他們:『不,他沒有殺你爸,是別人開的槍。』況且即使那個人真的扣了扳機,他也是不得已的,當初八成是被拖入那場愚蠢的戰爭,被迫跟自己不想打的人對戰。」

「波士尼亞人是否不同?」

「波士尼亞人在內戰之前都很友善,很快樂。那邊的文化是如此多元,大家都能全心接受彼此,他們會對你說:『你是陌生人?我們都是,歡迎加入派對。』」

「你們聽得懂波士尼亞人說的話嗎?」

「懂啊,我們聽得懂所有人,除了斯洛維尼亞人和馬其頓人之外,他們不一樣。不過雖然克羅埃西亞只有四百萬人,我們國內也有相當大的語言差距。海岸居民會用許多義大利文字,北部人則會用較多匈牙利和斯拉夫文字,達爾馬提亞的學校老師在上語文課的時候會教正統國語,但他們若上其他課或在學校外面也不會照正規講話,這就是為何有時本國人之間也不太了解彼此在說什麼。」

我很佩服達利歐的英語能力,同時也很失望沒看到任何不成熟的流氓行為。

克羅埃西亞曾經長達八百八十八年從未嘗過獨立的滋味,就像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白俄羅斯和斯洛伐克,它幾乎一直都屈居於另一個王國或強權之下,直到三十年前才成為主權獨立的國家,而它在獨立之前也經歷過一個名叫「南斯拉夫」的偉大實驗。Jug(發音同yug)在巴爾幹語中的意思是「南方」,所以Jugoslavia(英譯為Yugoslavia)就是「南方斯拉夫人之地」。它的原名是「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與斯洛維尼亞人的王國」,沒提到阿爾巴尼亞人、波士尼亞人、馬其頓人和蒙特內哥羅人,儘管這些族群也位於南斯拉夫境內。但這不重要,因為這從頭到尾基本上都是克羅埃西亞人和塞爾維亞人的角力戰,其他人只是有榮幸坐在第一排觀賞而已。

這齣好戲在一八九二年開場於克羅埃西亞,在一個名叫庫姆羅韋茨(Kumrovec)的純樸村莊,一位斯洛維尼亞婦女生下她的十五名子女中的第七個嬰兒,她的丈夫是一位克羅埃西亞農夫,他將此男嬰取名為約瑟普.布羅茲(Josip Broz)。約瑟普二十三歲時在一次大戰被俄軍逮捕,當時這種事似乎沒什麼了不起,他只不過是數千名戰俘中的其中一個,但這件事永遠改變了他,也即將永遠改變南斯拉夫。後來約瑟普逃出了敵營,但他並沒有逃回家,反而留在俄羅斯,娶了一名十四歲的當地女孩,愛上一個嶄新而未經測試的經濟體系,它的理念是出自於公正與平等,它的名字就是「共產主義」。

在俄羅斯待了五年後,約瑟普回到南斯拉夫,眼見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埃西亞人在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間拉鋸不休,他感到很挫折。光是制定一套標準化的國語就如同噩夢,巴爾幹的民族激情是如此高漲,一名塞爾維亞議員還在國會對五名克羅埃西亞議員開槍,造成三死二傷。塞爾維亞的國王索性宣布恢復君主專政,但他隨即也被暗殺。當時三十六歲的約瑟普提倡以共產主義解決這些亂象,結果卻為此蹲了六年苦牢。他出獄後不久即到莫斯科接受兩年共產思想訓練,當他在一九三六年重返南斯拉夫,史達林派人暗殺了南斯拉夫的共產黨領袖,扶正約瑟普。從此以後,每當南斯拉夫人問及約瑟普的名字,他都一律回答:「狄托。」

狄托批評塞爾維亞人太強勢(他們占全國總人口百分之四十五,克羅埃西亞人則以百分之二十四居次),此想法也主導了他畢生的政治哲學,他相信塞爾維亞唯有與其他族群平分權力,南斯拉夫的聯邦模式才能正常運作,否則其他族群遲早都會反彈。由於塞爾維亞在二次大戰前獨占優勢,狄托曾經主張將南斯拉夫拆開;諷刺的是,當他奪權之後,若有任何人試圖將南斯拉夫拆開,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擊垮他們。 

野生的東歐立體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野生的東歐立體書封。(八旗文化提供)

*作者為哈佛商學院工商管理碩士,高材生的他畢業後不但沒有進華爾街投資銀行工作,反而踏上歐亞大陸進行壯遊,他花了3年的時間遊歷東歐25國永遠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生的東歐、歧視與謬誤,毒舌背包客帶你認識書上沒有寫的歐洲(中冊,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蒙特內哥羅、阿爾巴尼亞、科索沃篇)》(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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