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五區總辭變相公投,奉命抵制為香港民主留下硬傷

2022-08-1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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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區總辭,變相公投」,對於香港的朋友來說這是抗共爭民主的重要一役。(AP)

「五區總辭,變相公投」,對於香港的朋友來說這是抗共爭民主的重要一役。(AP)

「我反對這樣對(大陸)遊客,但高官們有否想過是甚麼事,甚麼政策和甚麼人將香港人逼瘋了?」─香港歌手黃耀明

失敗者回憶錄179:香港淪陷紀實

2012年,一段「二次創作」韓國騎馬舞歌曲的《核突支那style》在YouTube發放,十天內點擊量超過100萬。核突,廣東口語,是噁心、古怪、令人憎厭的意思。稱大陸為支那,亦顯示香港人的分離意識,以及對大陸人湧港的厭惡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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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一段「二次創作」歌曲《核突支那style》在在YouTube發放。(作者提供)
2012年,一段「二次創作」歌曲《核突支那style》在在YouTube發放。(作者提供)

2014年初,一、兩百名示威者在大陸客購物點的廣東道指罵陸客為「蝗蟲」,叫他們「滾回去」。示威者並自製百張英文傳單,向外國旅客解釋示威目的,希望對方體諒示威所造成的不便。

這絕對不是香港人傳統中待客之道。次日,歌手黃耀明說了一段簡潔的評論:「我反對這樣對遊客,但高官們有否想過是甚麼事,甚麼政策和甚麼人將香港人逼瘋了?」

這樣對待遊客是「瘋了」,但是被「逼瘋」的。

自開放大陸人來港旅遊,香港的街道越來越擁擠。我認識的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有被大陸客拉著箱子輾過腳背的經驗,也都親眼見過大陸客在熱鬧街道讓孩子大小便。這絕非個別現象。一位友人在港鐵車廂內見大陸人抱起女兒就地大解,把乘客嚇到跳起來。女孩七、八歲,已經不算小了。她的父母卻若無其事,被斥責還說你們香港人不近人情。

在一切「向錢看」的大陸社會,醫護收紅包已經是普遍現象。即使因車禍送院,有些醫院也要先收錢才給傷者治療。但香港無論公私醫院,都不會在就醫前收費。於是,開放大陸人來港後,各公私醫院甚而專科醫生的私人診所,都擠滿大陸客,更頻頻出現病人出院後不付錢、一走了之的情況。據香港政府審計署報告, 2005至 2006年底,醫管局醫療欠款高達 1.3億港元,其中有七成是大陸來港產子的孕婦。

此外,大陸旅遊業還創造出「低團費」以至「零團費」的怪招。就是旅行社不收任何交通、住宿、餐飲費用。但有一個潛規則,就是旅客要到指定的商店購物。旅行社賺的是商店的回扣。

「零團費」是香港過去從未有過的,世界上大概也極少。但在惡質社會的影響下,這種旅遊方式風行一時。其後大陸人乾脆自己在香港經營旅行社和專營商店,只付導遊象徵性的工資,導遊的主要收入,就靠和公司分攤旅客購物的回扣了。所以「零團費」或「低團費」基本上是購物團,買夠了東西才帶旅客去景點。

但大陸旅客也有不遵守潛規則的刁民,他們就是拒絕購物或少購物。由此而引起的衝突頻頻發生。某次旅客把導遊的惡言責罵上傳網頁,引來中國國家旅遊局對香港旅遊業的批評。於是,刁民更有恃無恐,2011年發生大陸惡客掌摑女導遊事件,而旅行社不但不報警,反而向惡客賠錢以求息事寧人。

困擾香港人的另一件事,是大陸新移民的大幅增加。根據《基本法》,中國其他地區的人進入香港須辦批准手續。但沒有指明是由中、港哪一方批准。按全世界的規定,理所當然要由被移居的地方批准,但香港卻是反其道由「一國」的原居地批准。人數也是由中國規定每天150人。這些人持中國發的單程證,就可以來港定居。

在中國,發放單程證是上下分肥的貪污財路。我認識一位朋友,在鄉下娶妻生了兩個女兒,2000年時申請來港團聚,從村到縣再到省,花了約十萬人民幣才取得單程證。十多年後,漲價怕十倍都不止。

新移民除了親屬關係之外,還有許多是中共各部門派出的人員,以單程證方式取得香港人身份,對政府部門或不同行業進行滲透。

單單每天150人入境,每年就有四、五萬人。從1997到2018年,就有103萬人通過單程證來港,成為香港居民。另外還有在港產子成為居民的約20萬,以及通過「輸入內地人才計劃」的約13萬人。

這些現已佔香港人口七分之一的新移民,與九七前的大陸移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人。以前來港的幾乎都較為貧困,他們來到異地就努力融入社會,刻苦耐勞,在公平的體制下奮鬥謀生。

其後中國經過「有權就有一切」的洗禮,舊有的道德文明都已經被現實利益和虛偽政治洗刷得一乾二淨。正如中國作家韓寒所說:「在我生存的環境裡,前幾十年教人兇殘和鬥爭,後幾十年使人貪婪和自私,於是我們很多人的骨子裡被埋下了這些種子。」

韓寒說的,就是惡質化社會造就了惡質化的人。許多來港的新移民在大陸都不是窮人。他們付得起買單程證的錢。他們來香港,許多人都申請福利補助金,申請公共房屋(即台灣的國民住宅)。香港人申請這些都要經過資產審查,但香港政府哪裡有辦法去這些新移民的原居地審查呢?

香港每一屆的特區政府,遇到新移民或大陸遊客的問題,幾乎都站在大陸人這一邊。否則,怎麼會出現華為的孟晚舟同時持有三本有效的香港特區護照這樣的事?

大陸網站曾有一篇文章說,「許多國內同胞……到香港即使不足七年都可以直接、間接享受特區政府的各項福利,包括:醫、食、住、行,甚至教育。有的是以現金發放,有的是免費服務」。又說,「咱們有句老話,『不吃白不吃』。……所以,盡早以合法途徑到香港特區,爭取各種福利,包保可以醫食無憂,老有所養,壯有所居,幼有所長」。

香港人,就這樣被歷屆特區政府,和配合「一國」及「不吃白不吃」的刁民給吃定了、「逼瘋」了。

失敗者回憶錄180:司徒華晚年的妥協

2011年1月2日,香港民主派大佬司徒華去世。他離世前一年多所做的一件事,不但影響許多香港人對他身後的評價,也造成香港抗共民主運動的重大分裂。

2009年12月初,有朋友相約去香港新界郊遊,同去的有司徒華。那時他早已不再參選立法會議員了,但仍是支聯會主席。實際上,他作為創辦者,在教育專業人員協會(簡稱教協)和民主黨,都仍然有很大話語權。香港自九七以來,最大的爭民主、反建制的力量,就是簡稱為「支教民」的這三大組織。

郊遊前的11月底,我寫了篇《蘋果》社論:「籲請泛民以鋼鐵團隊參與總辭公投」。這篇文章當時頗受關注。我在郊遊期間問司徒華有沒有看過那篇文章,他說看過。沉吟好久之後他說,選戰會很累,而且選後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對於他拒絕參與總辭後的補選,我不能說什麼了。因為他很清楚,補選後也只是再做兩年議員,補選的意義在於「變相公投」。他既然都知道,恐怕是另有隱情了。我相信那時他已經知道自己罹患癌症,不過公眾還不知道。

這裡解釋一下「五區總辭,變相公投」是怎麼回事。關心香港的朋友會記住這是抗共爭民主的重要一役。

香港立法會分成兩個組別,一個是職業團體組成的功能組別,實際上是中共操控大部分成員的組別;另一個是由全港五個選區的選民直選出議員的組別,民主派在這個組別中一直佔很大優勢。也就是說,如果全港選民直接投票,民主派幾乎一定勝出。

九七以來,民主派一直爭取實現《基本法》所確立的「雙普選」,即普選特首和全部普選立法會議員。但這訴求卻不斷受到北京阻攔。親中的民建聯曾經提倡、中共也承諾過不會干預的07、08年雙普選,卻被中國人大釋法予以否定了。北京提出要在2017年才可以普選特首,但又設置一個由中共可以控制的「提名委員會」去提名。也就是說,市民只能在中共屬意的名單中投票選擇。

立法會的民主派有好幾個派別,被社會統稱為「泛民主派」。最大黨是民主黨,其次是公民黨,新銳而言行較激烈的就是社民連(社會民主連線)。

2009年7月,社民連提出一個政治行動,就是在立法會由五個直選區選出的民主派議員,各有一人提出辭職。這樣,政府就需要在五區進行補選。五區涵蓋了香港全部選民。民主派議員辭職後,即參加補選,補選者都提出「實現真正雙普選」的訴求。建制派當然亦可以派人參加補選。但在一對一的競爭下,建制派從來沒有勝算。因此,五區總辭再進行補選,就等於針對雙普選進行了一次「變相公投」。中共和特區政府再沒有藉口說香港市民支持雙普選的只是少數人了。這是給中共真正而實在的壓力。

而中共,最忌憚的就是公投,即使是變相公投。因此,這建議一提出,就受到中共輿論鋪天蓋地的批判,建制派自然也奉命抵制。

司徒華自1989年北京民運後,二十多年都一直主持在香港的六四燭光晚會。(作者提供)
司徒華自1989年北京民運後,二十多年都一直主持在香港的六四燭光晚會。(作者提供)

但「辭職」「補選」,這一切行動都符合香港特區的體制與法律。因此,這確實是一個「變相公投」的妙計。8月初,司徒華積極回應這建議,並提出辭職補選的名單。在接受電台訪問時,他說「應該做、值得做、快點做」。到9月初,公民黨兩位議員表態願意辭職。當時,公民黨和社民連力促民主黨參加。這樣聲勢就浩大了。

我提出「籲請泛民以鋼鐵團隊參與總辭公投」。所謂鋼鐵團隊,就是五區辭職者要包括泛民各黨主席,而參加五區補選的,就是民主派已經退休和享有高聲望的元老級人物,包括李柱銘、司徒華等。這樣帶來的轟動性和投票率都一定會產生震撼效果。高投票率就實現了中共最不願意見到的公投。

9月時,黎智英邀請了李柱銘、司徒華、陳方安生、李鵬飛等四位民主派元老晚飯。飯局中,據聞眾人一致支持五區公投,唯獨司徒華反對。11月,司徒華和社民連為五區公投發生嚴重罵戰,他一口推翻他說過支持五區公投的言論。其後,又指責在黎智英飯局中眾人脅迫他支持五區公投。

司徒華對「變相公投」的建議,為什麼態度在一個多月就有180度轉變?讓人吃驚。他不僅言論反對,而且促使民主黨提出要等到12月13日會員大會時才做決定是否參與。這個安排相當離奇。為什麼黨內決策要拖這麼久呢?

司徒華不久就傳出罹癌的消息。去世前的一年內,民主黨大會否決了參加「五區公投」。2010年5月「五區總辭」後的補選進行投票。司徒華向傳媒表明不投票。「五區公投」在建制派杯葛及民主黨不參與下,投票率只有17.1%,約五十多萬人投票。「公投」沒有實現預期的目標。

投票後一星期,民主黨領導層進入中聯辦,與中聯辦官員舉行自六四後的首次會面,中聯辦官員對民主黨不認同五區公投表示讚賞。

2010年6月立法會審議民主黨與中聯辦協商提出的2012年政改方案。司徒華公開表示支持改良方案。結果,民主黨和建制派在立法會以三分之二多數通過方案。反對政改方案的民主派人士指罵司徒華及民主黨是民主罪人。

司徒華在去世後出版的回憶錄,在談及「五區公投」時,他解釋起先支持而最終反對的理由是,經過一段時間觀察,覺得社民連的目的是想搶奪民主黨的領導地位。社民連的黃毓民指出,當初他邀請民主黨主席何俊仁來領導「五區公投」,怎會是爭領導地位呢?以當時社民連成立才兩三年,也沒有資歷去帶領整個民主運動呀!

我相信是健康的因素改變了司徒華的決定。傳聞中國對他的治療略有援手。但不確定。在他生命的最後歲月,他的親弟弟、一生在中聯辦服務的司徒強,與他接觸甚多。他晚年的改變是一個謎。我只能想,或許人在生命遭到嚴重威脅時,有時候難免會軟弱和作妥協。

這一念之間的改變,就影響了香港的抗共運動與民主思潮。從此,民主黨的支持度直線下滑,香港的民主運動也陷於分裂。「愛國民主派」式微,本土民主派應運而生。

司徒華數十年來,作為抗共組織的創立者和領導者,功績彪炳。他本是剛強和有原則的人。但作為一個人,他也有人的弱點,罹患癌症後的軟弱妥協,可說是晚節不保,對香港民主運動留下深遠挫傷。只不過作為朋友,我對他也許不能夠求全責備了。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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