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記得,在雲海之下⋯⋯才是永生:《風沙星辰》選摘

2022-07-25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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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羅盤指針飛越西班牙,凌駕層層雲海,的確很美妙,也非常地優雅,只是⋯⋯ (圖/pixabay)

看著羅盤指針飛越西班牙,凌駕層層雲海,的確很美妙,也非常地優雅,只是⋯⋯ (圖/pixabay)

大地能教給我們的東西比書本多得多。因為大地常拒我們於千里之外,而人呢,總是要在艱難的時刻才能有所領悟。只是,想要深入剖析大地,需要工具,需要刨土機,或是翻土機。農民在田間勞動,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從大自然身上刨出些許祕密,而他翻出的自然真諦,便是放諸世界皆準的真理。飛機也是一樣的,它是規劃空中航線的工具,帶著人翻出所有的亙古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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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夜間飛越阿根廷上空的畫面,始終在我眼前,揮之不去。那是一個漆黑的夜,只見平原寥寥燈火幾點,如同星光閃爍。

在這片浩瀚墨色大海中,每一點燈火都代表著一個意識的奇蹟。那戶人家,有人在讀書,有人在思考,有人在訴說著衷曲。另一戶人家,或許,有人正在努力地探索空間的奧祕, 窮盡一切腦力,進行有關仙女座星雲(Nébuleused’ Andromède)的計算。那裡,人們相愛。這些散落鄉野的燈火,彷彿缺乏補給似的,隱隱泛著光,而且愈離愈遠。最後連那些最黯淡的,好比詩人的家、小學老師的家,與木匠的家也都一一離去。然而,在這些有人生活的星星當中,還有多少扇窗是緊閉的,有多少顆星是熄滅的,有多少人沉睡⋯⋯

一定要試著跟它們接上頭。一定要努力跟這些離得愈來愈遠的,在鄉野間點亮的幾點燈火聯繫上。

航線

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事了。那時,我剛剛加入拉特科埃公司成為菜鳥飛行員。該公司在郵政航空公司,以及後來的法國航空公司(Air France)成立之前,專責土魯斯—達卡之間的航空郵務。我在那裡學到了關於這一行的一切。如今換成我,一如我的同事一樣,開始接受新進飛行員在獲得駕駛郵航機的榮耀前,必須挨過的見習試煉:試飛,從土魯斯到佩皮尼昂之間往返通勤,在冰冷的機庫後頭學習粗淺得可憐的氣象學知識。我們每一個都活在對西班牙群山的恐懼中,雖然我們還沒有真正見識到這些高山,當然還有對老鳥的敬佩。

我們會在餐廳碰到這些老鳥,他們性格暴躁,有點拒人於外,但他們的建議,我們都非常看重。每當他們其中的一個,從亞利坎提或是卡薩布蘭加飛回來,一身雨水濡濕的皮衣,姍姍來遲地加入我們,若我們當中的某個人畏怯地出聲詢問了他旅途情況時,他們簡短的回答,暴風雨的日子,在我們心底打造了一個奇幻的世界,裡面充滿了各種圈套、陷阱、陡然聳立的懸崖,與能拔起雪松的氣旋。黑色巨龍守著山谷出入口,一簇簇閃電滿佈山頭。這些老鳥用科學知識來營造我們對他們的敬佩。只是,有時候,當他們之中有人沒能返航時,這份敬佩會變成亙古長存的敬意。

因此,我清楚地記得布里在柯爾比耶山脈殉職前,回來的那一天。這位資深的飛行員走到我們旁邊坐下,一言不發,面色陰沉地吃著東西,肩膀還看得見他用力使過勁的痕跡。那天正是那種天候不佳的日子,傍晚時分,飛行航線從頭到尾,全線都被該死的爛天氣包圍,在飛行員的眼裡,路上的每一座山都像是在油水裡翻滾,活像舊時帆船上那些斷了纜繩的砲彈,在甲板上不停地滾動。我望著布里,嚥了嚥口水,終於大著膽子開口問他,這趟航行是否非常辛苦。布里沒在聽,他前額深鎖,專注在他的盤子上。天候不佳時,我們在沒有遮蔽的飛機上,身子必須盡量貼近擋風玻璃,這樣才能夠看得清楚,但兩隻耳朵就只有挨著狂風長時間拍打的分了。布里終究還是抬起了頭,他好像聽見了我的問話,想起了什麼,然後突然爆出一陣清脆的笑聲。這笑聲讓我振奮起來,因為布里很少笑,這短暫的笑突顯了他的疲憊。他沒有對他的這趟成功之旅多做其他說明,旋即低下頭,再度安靜地吃起來。然而,在餐廳的灰暗燭光下,在來這裡消除一整天工作疲累的基層公務員當中,眼前這位有著一雙厚實臂膀的同事,在我眼裡變得出奇地高大,隱藏在他粗獷外表底下的天使破繭而出,打敗了巨龍。

被叫進主任辦公室的那一晚,終於來了。他只淡淡地說了:

「你明天出發?」

我愣在那裡,站得直挺挺地,等著他開口叫我離開。

但在短暫的靜默之後,他又補了一句:

「規定,你都知道得很清楚了吧?」

那個年頭的引擎,不像現在的引擎,根本沒有安全保障。它們常常毫無預警地突然熄火,在恍如杯盤摔碎的哐啷巨響中拋棄我們。我們只能舉手投降,朝著根本找不到迫降點的西班牙嶙峋山石衝過去。「在這裡,萬一引擎完蛋了,我們都很清楚,很不幸的,整台飛機過不了多久也會跟著完蛋。」只是,飛機摔壞了,會有新的來。重點是絕對不能盲飛撞上山石。因此,公司祭出最嚴厲的罰責,嚴禁我們在山區飛行時飛到雲海之上。飛行員在帶狀雲層上飛行,常在鑽進下方如白雪的亂麻叢時,因為能見度低而擦撞山峰。

飛行員 飛機 雲頂 雲海(圖/pixabay)
飛行員在帶狀雲層上飛行,常在鑽進下方如白雪的亂麻叢時,因為能見度低而擦撞山峰。(示意圖/pixabay)

這就是為什麼,那天晚上,那聲音徐徐地再次重申了這條規定:

「看著羅盤指針飛越西班牙,凌駕層層雲海,的確很美妙,也非常地優雅,只是⋯⋯」

那聲音變得更慢了:

「⋯⋯但,你要記得:在雲海之下⋯⋯才是永生。」

就這樣,當我們穿出雲層,眼前出現的那片祥和世界,如此勻稱、平坦、單純的世界,突然在我心裡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意義。這份美好搖身一變,卻成一道陷阱。我想像著這片遼闊的雪白陷阱,早已設置好,就擺在我的腳下。下頭,正如我們預想的,沒有萬頭鑽動、人群喧囂或街市的車水馬龍,而是靜到不能再靜的絕對安靜,極致的安詳。這片白色的膠水條,在我眼裡,已經成為真實與非真實之間的一道界線,劃開了已知與未知。我也已經能猜到,這景象本身不具任何意義,除非你透過文化、文明、專業的角度來審視它。山區居民也知道有雲海。但他們無法真正體會到這層帷幕的奇幻之處。

走出辦公室,內心有一股幼稚的驕傲勁兒,終於輪到我上場了。今日破曉時分,我將擔下機上乘客安危的重任,駕駛一架非洲郵航機。在此同時,我也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卑微。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西班牙境內沒有幾個能緊急迫降的地方。我很怕,怕飛機引擎故障,怕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待援之地。我垂頭盯著死板板的地圖,上面完全沒有我要的資訊。就這樣,內心交雜著渺小與驕傲情緒的我,在這臨上戰場的前夕,跑到了同事吉奧梅的家裡。吉奧梅很早就飛過這些路線。吉奧梅很清楚西班牙地區的領戰首領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我得請吉奧梅教教我。

走出辦公室,內心有一股幼稚的驕傲勁兒,終於輪到我上場了。今日破曉時分,我將擔下機上乘客安危的重任,駕駛一架非洲郵航機。在此同時,我也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卑微。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西班牙境內沒有幾個能緊急迫降的地方。我很怕,怕飛機引擎故障,怕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待援之地。我垂頭盯著死板板的地圖,上面完全沒有我要的資訊。就這樣,內心交雜著渺小與驕傲情緒的我,在這臨上戰場的前夕,跑到了同事吉奧梅的家裡。吉奧梅很早就飛過這些路線。吉奧梅很清楚西班牙地區的領戰首領會使出什麼樣的手段。我得請吉奧梅教教我。

一踏進他家門,就聽見他笑著說:

「我聽說了。你很高興吧?」

他從架上取了瓶波特酒跟杯子,走到我身旁,臉上笑容依舊:

「我們要好好的地喝一杯。你等著瞧,會很順利的。」

他散發出的自信,就跟屋裡的燈光一樣,灑亮四周。我這位同事後來打破了郵航機飛越安地斯山脈(La Cordillere des Andes)與南大西洋的雙紀錄。不過,在此之前,幾年前的一個夜晚,他身上只穿了件很簡單的襯衫,站在燈光下,雙手交叉橫抱,臉上笑容和善至極。他只簡短地說了:「暴風雨、濃霧、雪,有時候是有些麻煩。這時,你就想想那些早在你之前就碰過這些麻煩的人,然後對自己說:他們做得到,我也可以。」我還是攤開了我帶來的地圖,不死心地請他陪我順了一遍這趟飛行路線。燈光下,我低著頭,挨著前輩的肩膀,找回了主教團契似的平靜。

然而,這是怎樣一堂奇特的地理課啊!吉奧梅沒有教我認識西班牙地理。他把西班牙變成了我的朋友。他沒講河川水文,沒提人口分佈,也沒說牛羊牧群。他沒提瓜迪斯,卻明確地指出瓜迪斯附近有三棵柳橙樹,就長在田邊上:「你要小心這些樹,把它們標示在你的地圖上⋯⋯」於是,在我的地圖上,這三顆柳橙樹佔據的面積比內華達山脈還大(Sierra Nevada)。他沒有跟我聊洛爾卡,反倒是聊到了洛爾卡附近有一座樸實的農莊。一座有人居住的農莊。裡面有對遺世獨立的夫婦,他們距離我們雖有一千五百公里之遙,卻有著無可比擬的重要性。他們在自己的山坡上安穩地過日子,像是燈塔守望員,隨時隨地樂於為掉落在他們那片天空底下的人伸出援手。

內華達山脈 雪山 雪景。(圖/pixabay)
內華達山脈。(圖/pixabay)

我們就這樣從地理學家的疏漏中,從他們無法想像的遙遠地域裡,挑出這些個全世界的地理學家通通忽略掉的細節。因為地理學家只對一路餵養孕育了許多大城市的厄波羅河感興趣。對那條隱身在墨特里爾西方的小溪,這培育了三十多種花卉的母河,則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要注意這條小溪,它會侵蝕田地⋯⋯把它也畫進你的地圖上。」啊!我想起來了,這是墨特里爾之蛇!它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只隱約地呼出些許呢喃,間或夾雜幾聲清脆蛙鳴,但它只是假裝睡著了。它隱身在這片看似如若天堂的完美迫降地,躺在草叢裡,窺伺著遠在兩千公里之上的我。一逮到機會,就把我變成一團火球⋯⋯

另外,還有那三十隻戰羊,我義無反顧地等著牠們出現,就在那兒,在那片丘陵山坡地上,一隻隻蓄勢待發:「你以為這草原是片自由天地,然後,嘩啦!接著就瞧見那三十隻羊衝進輪子底⋯⋯」我呢,臉上爆出燦爛的微笑,回應他口中的凶險危機。

於是,地圖上的西班牙,在燈光底下,漸漸地,變成了一個童話國度。我把迫降點和陷阱點都標上了十字記號。也標注了那座農莊、那三十隻羊、那條小溪。我把那位被地理學家遺忘的牧羊女,帶到她的正確位置上。

我向吉奧梅告辭離開。此時的我,覺得需要在這冰冷的夜裡走一走。我竪起大衣領子,信步走入周遭一無所知的行人當中,年輕的心熱情澎湃。我與這些毫無所悉的民眾擦肩而過,內心隱藏著的祕密,讓我感到驕傲。這群無知的人,他們不認識我,但他們的煩惱,他們的激動,都將跟著破曉時由我負責運送的郵包,交托到我的手上,他們的殷殷寄望全都握在我的手裡。就這樣,我裹著暖和的大衣,邁開護佑者的腳步,混跡他們之中,只是他們完全不知道我的這份護佑之情。

*作者安東尼.聖修伯里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法國空軍,小說家,《小王子》作者,1944年7月31日,聖修伯里最後一次執行飛行任務後就再也沒有返航,成為法國文學史上最神祕的一則傳奇。本文選自作者散文集《風沙星辰》(愛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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