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的四張容顏:《無法送達的遺書》選摘

2022-06-2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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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錦堂與同學一九四九年十月三日遊臺南中山公園(今臺南公園)紀念,左起李添木、林嘉明、曾錦堂、邱焜棋、四人皆為臺南附工學生。(春山出版)

曾錦堂與同學一九四九年十月三日遊臺南中山公園(今臺南公園)紀念,左起李添木、林嘉明、曾錦堂、邱焜棋、四人皆為臺南附工學生。(春山出版)

本章關於一位早逝的青年,也關於我們這些年採訪時的一些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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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死於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日,得年二十二歲。關於他的故事,在相識的人之間,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大約六十年後,有些後生晚輩嘗試勾勒他的模樣,卻發現在不同的記憶中,他的身影,好像分裂成四張不同的容顏,甚至存在緊張、矛盾的關係。這時候,問題一方面仍關於青年本人是什麼模樣?同時也昇華到一個更普遍的提問——「記憶」的本質是什麼?

因此,這是關於一位青年的故事,也關於追尋他的人們的故事。究竟白色恐怖後的記憶重建是否可能?如何可能,又會遭遇什麼困難,有沒有一個終究無法跨越的極限?如果探索終有限度,面對分歧的記憶版本,我們該如何面對?如何在不同容顏的張力間找到通向過去與未來的路?

他是曾錦堂。接下來,讓我們來細細端詳,他留在後世中的四張容顏。

第一張容顏:家庭的容顏

關於曾錦堂的各種記憶,本質上,都非為了滿足六、七十年後對「真相」的渴求而存在。

從一九五一年的槍決起算:歷經數十年,臺灣社會才走到一九八七年解嚴、一九九五年二二八賠償、一九九八年白色恐怖補償,乃至於追索真相成為一股潮流的局面。不過,必須要提醒今天的探索者,當前相逢的各種記憶,往往形成於六、七十年前。彼時,誰也無法預見遙遠未來將有「平反」的一天。對記憶者來說,未來曾經過於虛幻。最真實的體驗,卻是日復一日的煎熬,並就此受折磨一甲子。

當時的書信被沒收了,臨死的訣別也被剝奪。對政治犯與家屬來說,都是未完成的句點。取代句點的,是遺憾,是未解的謎團,同時還有加諸「匪諜家屬」身上的沉重枷鎖。因此,家庭的記憶,更多時候是為了對抗判決之後的每一個艱困當下——為了疑惑、為了遺憾、為了抵禦歧視、為了否定親人的汙名,而在內心建立一個不為外人道的「反國家敘事」的記憶版本。

根據檔案,曾錦堂在一九五○年八月十七日被捕。從那天起,一直到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日清晨,家人客觀上缺席了曾錦堂入獄期間的經歷,只能從返往的家書,間接探知他在獄中的狀況。不過此前,家人一路陪著曾錦堂成長,自襁褓到青年,那二十年間,他們朝夕相處,成為記憶的基調。

曾錦堂的家人,在二○一四年提供給我們的記憶是這樣的:一九二九年,曾錦堂出生於臺南市,全家借住臺南市的古剎西華堂。曾家有三位兒子:曾培堯、曾錦堂、曾煥堂;一位女兒:曾麗香。在妹妹麗香的回憶中,二哥聰明、活潑,愛吹口琴與彈吉他,無師自通,卻樣樣拿手。她也轉述了三哥曾煥堂的回憶——曾錦堂曾對他說:「希望以後一起創業」。煥堂這樣描述這位早逝的兄長:「若哥哥還在世,絕不會輸王永慶。因為他是很有眼光的人,有前瞻性、有野心、更有膽識。」

曾錦堂給父母的信1。(春山出版)
曾錦堂給父母的信1。(春山出版)

麗香談起與哥哥相處的回憶——由於家中三位兄長與她的年紀相差甚多,她不時感到寂寞。曾錦堂卻很細心,注意到妹妹的低落,便常常帶小貓、小狗回家作她的玩伴。或是麗香心情不好時,便搭著她的肩膀,一起繞著西華堂的大埕說笑、唱歌。二○一四年也還在世的老舅舅,年屆九十,回憶起這個外甥,直說他嘴巴甜、愛說話。家人的記憶中,曾錦堂是體貼、開朗、能言善道的青年。

在幼年的妹妹眼中,相較於自己的孤僻,哥哥是耀眼的太陽。曾錦堂自公學校畢業後,考進臺南工學院的附屬工業學校(今成大附工)機械科。除了成績好,他也熱中於校內的公共事務,特別受同學們的喜愛,擔任自治會長。曾錦堂的遺物,有一張與附工同學的合照——連他在內,四位青春、朝氣、帶著調皮笑容的學生,穿著制服,一齊在臺南市中山公園(今臺南公園)合影。照片中,四人手上拿著書,趴臥草地。照片背面寫著「一九四九年十月三日」。合影的四位青年,分別是曾錦堂、林嘉明、李添木、邱焜棋,都是他要好的同學。

接著,麗香對哥哥的回憶,來到了特務抓人的那一天。一九五○年八月十七日,深夜傳來緊促敲門聲。兄長穿著臺南附工的制服,似乎早有預感。陌生人表明他有「匪嫌」,要曾錦堂隨他們走一趟。母親護子心切,囑咐曾錦堂從後門逃走,卻換來堅定的拒絕。也許曾錦堂是不想給家人帶來災難吧!當晚的細節及之後的種種,在麗香的記憶裡早已模糊。她唯獨有一個深刻印象——特務窮凶極惡,殺氣騰騰,讓年幼的她相當驚駭,多年後仍然是鮮明的印記。

悲劇如何發生?曾家人所知不多,甚至連同案的人有誰、或是合照中三位青年是否也遭遇這場災變?一切都理不清楚。麗香心想,風暴的開端也許與合照中的「書」有關。她猜測,哥哥應該是參加了學校的讀書會,讀了「紅色書籍」。至於讀書會有誰?何時進行?哪些人入獄?麗香一概不知,也不覺得哥哥真有參與國家指控的「非法組織」。又好比兄弟曾煥堂的回憶——曾錦堂曾在家中祕密組裝無線電,在當年可是違法的事。因此,舅舅判斷「曾錦堂一定有做些什麼」。麗香卻不同意,她認為哥哥「應該只是純粹有興趣」。

即使在家族的記憶中,對於曾錦堂為何招來災厄,也有著分歧的猜想——卻也都止於猜想,缺乏清楚的細節。那麼,麗香究竟怎麼理解悲劇的起因?她的判斷是:「源於一位外省老師。」多年前,她接受彰化高中老師呂興忠訪問時,這樣詮釋了哥哥的案情:「是『讀書會』中一位來自中國的年輕教師,被國府視為匪諜逮捕時,身上帶著他與曾錦堂等十位得意門生的合照,這張照片就成為特務羅織罪名的『證據』。」後來教師被捕,跟他親近的學生也都被國家指控為匪諜,枉送了青春。

當然,如果細讀曾錦堂留下的家書,有些段落不免讓我們這些外人猜想,曾錦堂也許並非是一個對思想、現實關懷毫無自身判斷的青年。家書的一些段落,流露與戰後初期的臺灣青年相似的思想傾向。例如他在被捕後的明信片寫到:「世界不是僅只充滿了苦惱的東西,而是我們鬥爭的對象」,「如果我們能夠鬥爭,起來打破了前面的阻礙,仍可以達到我們的要求,得到勝利的歡喜」。從他當時使用的「鬥爭」等詞彙,大概不難從中揣摩出他的思想光譜。

曾錦堂給父母的信2。(春山出版)
曾錦堂給父母的信2。(春山出版)

回過頭想,朝夕相處的家人,對曾錦堂的理解應該知之甚深。什麼時刻開始,家人對曾錦堂的認識開始有了留白,也許是曾錦堂去學校念書後的事了——麗香就說:「我這個哥哥很忙,印象中很難得看到他。」他熱中於學校活動,而這些同學、社團、活動,麗香其實說不清楚。至於這位攸關曾錦堂生死的外省老師,在麗香的記憶中,也沒有確切的臉孔與名字。作為一個關鍵人物,他的身分與其說是實證的,更不如說是象徵的存在。外省老師像是雙面刃——帶著新時代、新知識的氣息,吸引了光復後想要認識祖國與新時代的熱情本省青年;卻也同時帶有複雜、欺騙與背後隱含的政治目的,最終成為死神將鐮刀揮向眾人的導火線。說到底,他的姓名與臉孔並不重要,但是對於這位外省老師的想像,終究給了麗香對於無以名狀的悲劇一個「可理解」的答案。總之,人死了,死了以後,再去追究太多的細節都無意義——政治太複雜,戰後的政治更複雜。麗香只能守住一條線:一種受壓迫家庭的立場,一種堅守臺灣認同並拒斥外來統治的政治判斷。

可以推想,曾錦堂的死亡對家庭是一個巨大震撼。曾家保存了一張罕見的照片: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日,曾錦堂槍決於馬場町後,家人把他的遺體領回,便在臺南老家的正廳擺設靈堂,用相機拍下他平躺、全身著白衣的遺體。這並非當時臺灣民間常有的習慣——在戰後的政治暴力史中,除了二二八遭害的嘉義畫家陳澄波、死於白色恐怖的一位潭子呂家少年,接著就是曾錦堂的家庭,才拍攝並保存了這樣的相片。

曾家的長輩,當年基於什麼動機,才為死後的曾錦堂拍下這樣一張照片?是為了追念或作為無言的見證與控訴?至今已不可考。不過大概可以確定,從此之後,曾錦堂愈來愈成為家中的禁忌。麗香說,原本曾家三兄弟都熱愛古典音樂與歌劇,常在家中三重唱。從他死後,歌聲也在家中消失。而日本時代有淡水女學堂高學歷的母親,因歷經劇變,健康每下愈況。個性孤僻的麗香,開始變得體貼。她幼年時很常追問錦堂為什麼消失?但大哥提醒她,「不要問,爸媽會傷心。」她學會了沉默,從此不再追問。

一家人繼續生活。關於曾錦堂,彷彿只剩一片沉默。大家都遺忘了嗎?表面上如此,實則不然。一九六一年,曾培堯開設畫展,廣獲好評。正當麗香以培堯的成就感到驕傲時,父親突然開口說:「你的錦堂兄也是曾家優秀的子弟,可惜還來不及發揮才華,就被奪走了生命。」一九九一年,曾培堯過世,大嫂整理他的遺物,麗香才第一次見到被埋藏了四十年的錦堂獄中家書。麗香意識到,不只是她自己,全家人都沒有忘記錦堂。一家人,雖然不說,但心底都各自埋藏了一份對曾錦堂的回憶與傷痛。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錦堂之死」的確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沉默。曾家人似乎不曾主動探聽——曾錦堂還有哪些難友?有什麼倖存者出獄了?哪裡可以瞭解曾錦堂的案情或在獄中的情形?漸漸的,關於他的名字,像是沉入湖底的石頭,被愈來愈多的沉積物給掩蓋。我想,在我們進一步叨擾家屬前,關於他的記憶,已經很久未被這樣擾動。

二○一四年,我們曾請教麗香,知不知道曾錦堂的墓在何方?她說她已經忘了墓在哪裡,甚至不記得有沒有為哥哥辦過喪禮——雖然家中保存了一張他躺在靈堂的照片。不過那死去的遺體,與她印象中的哥哥差距甚大。哥哥被收屍回家時,她感到陌生與迷惘——屍體比印象中爽朗的哥哥要矮了一截,矮小萎靡,甚至懷疑家人是不是搞錯了人。她也一度幻想:哥哥其實沒有死,只是去日本、美國留學了,也許終有一天會爽朗地回到家中。麗香對於哥哥的記憶,寧願停留在他還有呼吸、對她疼愛至極的時刻——他是單純的青年、優秀的青年、熱心向學而惹禍上身的青年。因此,毋須再追問無助於挽回悲劇的細節。過去的記憶尚有餘溫,足以陪伴漫漫長冬。

*作者為台灣大學社會研究所博士,歷史研究者。曾任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本文選自《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 (增訂版∕春山出版社)

無法送達的遺書。(春山出版)
無法送達的遺書。(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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