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螢火蟲在夜裡發光

2022-05-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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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逆反總是驚人的相似。圖為香港民眾在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悼念六四。(資料照,美聯社)

歷史的逆反總是驚人的相似。圖為香港民眾在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悼念六四。(資料照,美聯社)

如果有一本書,在出版之後的很多年裡,我不太願意談、不太願意討論的,那就是《目送》。不僅只不願意談,二○○八年出版時,連新書發表會都沒有開,也沒有一場正式的讀者會。很長的時間裡,我無法在別人面前讀《目送》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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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很多讀者來信告訴我他們的心情。

一個母親來信,說她年輕的兒子留學異鄉意外去世;她可不可以得到我的祝福,將〈目送〉那篇文章在摯愛的兒子火葬時,親手燒給他。

一個中年男子來信,說他帶著一本《目送》上飛機飛往美國,在航程中開始閱讀,一面讀一面不可遏止地淚流滿面;空服員終於忍不住走過來,遞上紙巾,說,「先生節哀。」

一個即將出國留學的學生說,臨上飛機,他的母親遞給他一個信封,要他上了飛機再打開。母親端正的親筆字,寫的是〈目送〉那一句話: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

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

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這次為了新版校稿,被迫展讀清樣。十四年來第一次回頭看二○○八的文字,有點恐懼。蹉跎多日,發現仍然無法讀完。勉強讀到最後一章,「回家」,掩卷不忍。罷了,有錯字就有錯字吧。

文字是殘忍的。

〈天黑了〉寫的是當年兄弟們帶著離家六十年的美君回家鄉的過程。剛剛開始失智的美君,在開往廣州的九廣列車晃蕩行駛中,突然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隨著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打擊進來。她緊緊抓著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著亦步亦趨,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拔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

她的眼睛蓄滿了淚光,聲音淒惻。

文如利刃,割在不設防的手心;字似苦鹽,灑在還裂開的傷口。

香港在《目送》中,是那樣一個千姿百態的面貌:艷紫荊風華絕代,杜鵑涕泣從山頭到山頭,猴子自成部落佔據山野,老村老婦老靈魂連結著古樸的歷史,大山大海藏著最複雜的都會品味。但是讀到這一篇,就不知道是預言還是反諷了:

香港人在談香港的時候,絕不會用到「國」這個詞。當他們真的用到「國」這個詞的時候,通常指的不是香港,而是另一個地方──那個很大、很大的羅湖以北的中國,或者說維多利亞港邊矗立的那個「解放軍大樓」……有人會高喊愛港,但請不要把愛港和愛國混為一談,一轉成「愛國」,就變成完全的另外一套含意。

一九三四年,德國森林部長戈林為了增進德國森林的生物多樣性,曾經特別批准進口一對浣熊。六十年後,德國的森林裡有百萬隻的浣熊。這是我關切生態和動植物的知識,但是完全沒意料到《目送》裡還有這一段:

戈林,後來不管森林了,變成納粹德國的空軍大元帥,希特勒的指定接班人。一九四五年,在紐倫堡大審中,被判絞刑。

……在獄中等候死亡的戈林,對人民與領袖之間的權力從屬關係,說過一番深刻的話:

「一般人當然都不願有戰爭,不論是俄羅斯、英國、美國,或德國。那是當然。但是,做決定的總是政治領袖,把人民拖著走是個簡單不過的事,不管是民主還是法西斯專政,不管是議會制度還是共產獨裁。不管有沒有聲音,人民是很容易被領袖使喚的,實在太容易了。你只要告訴他們外面有敵人威脅,然後把反對戰爭的人全打為『不愛國』或說他們使我國陷於危機,就行了。這一招,可是在哪個國家都一樣啊。」

十四年後重讀二○○八年的文字,竟然讀得我冷汗直流。

可是,即使地球可能成為灰燼,即使愛因斯坦說了,「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會用什麼武器,但是我知道第四次世界大戰用的會是木棍和石頭」,我還是會選擇相信的。

譬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

譬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

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

譬如愛情總是幻滅的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裡發光,從來就不是為了保持光。

──摘自《目送》(新裝珍藏版)(時報文化出版)

《螢火蟲在夜裡發光》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目送》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知名作家,前文化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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