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那些只剩下內褲的中年男人

2015-02-27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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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人》警醒於浮沈於失敗邊際的小人物,終究放不下俗世定義的成功。(鳥人經典劇照之一)

《鳥人》警醒於浮沈於失敗邊際的小人物,終究放不下俗世定義的成功。(鳥人經典劇照之一)

墨西哥導演伊納里圖的《鳥人》斬獲2015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這部電影講了一個藝術家的中年危機。中年危機是比較受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獎(奧斯卡的全稱)評委們關注的類型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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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0年,《美國麗人》導演薩姆·門德斯也同樣斬獲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巨合的是,《鳥人》和《美國麗人》(台譯:美國心玫瑰情)這兩部電影都是討論中年危機,而且同樣都以一個男性白人視點代入,這無疑相當符合「老白男」口味。「老白男」是對評委的戲稱——老年白人男性是奧斯卡最重要的評委人群,終身會員以及偏於保守中庸「老一代人」審美價值觀是奧斯卡的「主旋律」。

在電影技術上,伊納里圖也頗具野心:

《鳥人》對外宣傳是全片「一鏡到底」,但其實在轉黑場等部分還是用了一些小技術小手段來剪輯電影。整部120分鐘電影由若干個不超過15分鐘的鏡頭「組接」而成,儘管如此,依然堪稱「炫目」。

其實「一鏡到底」並非《鳥人》首創,早在2001年坎城電影節上,《俄羅斯方舟》就以「一鏡到底」而讓世界驚豔。但是這兩部電影放在一起,區別度還是非常大的。《俄羅斯方舟》(創世紀)一片,是在聖彼德堡博物館用24小時拍完的,是毫無爭議的「一鏡到底」,而《鳥人》則是在洛杉磯搭建了一個主場景地「聖詹姆斯劇院」,在熟練排練幾個月之後才拍攝完成的。

想要「一鏡到底」,燈光和攝影的配合極為關鍵,為《鳥人》拿下了最佳攝影大獎的攝影師魯貝茨基說,他每拍攝一個鏡頭,身後就有起碼八個人跟著一起移動。實際上,在拍攝時,全劇組的人員都必須跟著移動。

《鳥人》的開場戲很棒,我來回反復看了好幾次。從人物內心世界進入,火箭隕落是他內心世界想像的外化,還有那個內心深處的渾厚男中音:「我怎麼墮落至此?這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世界。」

來自俗世的電話呼叫,打破了冥想中的男主人公。而在內心世界,他聽到的是無時無刻不在的鼓聲。這種鼓聲,是人格分裂的遵循線,根據強弱調節節奏。

導演在開場就宣佈,這是一個「幻想著自己不屬於這個垃圾星球」的一個落魄中年表演藝術家幻想中的故事。他背負著外界的認知(「飛鳥俠」扮演者)和內心的分裂人格之間的自我衝突。

「我是一個藝術家」。

「嗯,然後呢?」

「然後,我要向全世界證明這一點。」

【什麼是愛?】

中年危機就像晚期腫瘤,至少從電影裡看,基本上很難治癒。離婚、女兒吸毒、情人試探性懷孕、被招募的大牌演員鄙視、還有一直心懷敵意的劇評人……對於中年動作片演員瑞根來說,努力用一場可能無法承擔的話劇來挽回事業,能行嗎?

《當我們討論愛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麼?》,這既是話劇標題,也是瑞根之問。

「愛是絕對。」

「愛是讓你不殺人的理由?」

到底什麼是愛?

臺詞裡回答了兩個答案,開篇雷蒙.卡佛的引句又是一個答案:「……此生想要什麼?成為被愛的人,在地球上感受愛。」(雷蒙.卡佛《遲來的碎片》)

影片的開場是從一個日漸崩潰的導演後臺開始的,會發生什麼?

後臺是演員們的隱秘衣櫃:它提供了他們冥想,進食,接受採訪,崩潰,訓練走上舞臺之前最後一口新鮮空氣的空間,甚至還有做愛。

瑞根在化妝間所有的獨白語錄都是他對這個世界豎起的中指。

媒體對他的採訪完全不在乎他的訴求他的表達,只在乎他在臉上抹了幼豬精液(在我們的語境裡是玻尿酸)。

在開場20分鐘的後臺奇觀戲份裡,天才導演向我們展示了他對利用一個複合型封閉空間的才華,而且如何做到快速準確又情緒飽滿,娜奧米·沃茨沒讓人失望,當然還有一直那麼穩定的愛德華·諾頓。

當這個導演知道女演員懷上自己孩子之後,幾個舞臺燈光光圈一步,他走進舞臺的那一刻,戲劇作為和電影電視這些藝術形式截然不同的形式感體現出來了,淡淡的配樂鋪了上來,渾然天成。

在演出中,諾頓這個天才演員每一次故意製造的衝突都在用他的才華來冒犯導演的疆域。包括第一次試戲他故意修改了劇本臺詞。他因為導演上場換了酒的道具,一下子搞砸了這場預演,甚至他企圖在舞臺上用真實「做愛」來取代假定性。

讓我憂傷的一個鏡頭是瑞根隻身面對萬千觀眾表演的那一刻。舞檯燈在他斜側上方打過來,他的面孔一半在陰影中,只留給我們一個側臉。

其實《一步之遙》裡也有大量這樣的戲份,但是都是姜文在大白光下正面面對觀眾。姜文像個君主,而瑞根則像一個失敗者。舞臺上的每一束光,在他眉毛和臉上的皺紋都讓他看起來心酸又無力。而姜文他太金光閃閃了,萬國大選美上的他過於完美,他在嘲諷這座意識形態大廈的同時,也許忘了自己已高高地站在八十三層樓了。

(《一步之遙》裡的姜文,沒演出失敗感。)

也許《一步之遙》最大的敗筆,就是明明一個講述失敗者的故事,卻把這個失敗者捧成了完美的存在。劇中的馬走日完全不像一個失敗者,更像一個成功者。最後在結尾,那種想贏的心態描述並沒問題,但是一個失敗者卻要梗著脖子贏得一切,這就有問題了。

成功了太久的姜文已經演不出那種失敗感了,或者,他不在乎。

【為什麼是雷蒙德·卡佛?】

愛德華·諾頓飾演的角色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

瑞根打敗中年危機的話劇根據雷蒙德·卡佛的名篇《當我們討論愛的時候,我們在討論什麼》改編的。

這篇小說非常簡單,就是四個中年男女在飯桌上談論到底什麼是愛情,有一種是暴力式的愛,還有一對遭遇車禍的老夫妻,死裡逃生之後最悲傷的事情居然是隔著紗布看不見對方。

而這其實也是對於愛的不同理解,前者是俗世的肉體的年輕的欲望的愛情,而後者則是心靈的靈魂的年老的精神的愛情。

這種悖論是幾乎所有夫妻都會遇到的價值觀衝突。

那麼瑞根也是,他在舞臺上追求的是愛麼?顯然不是雖然口口聲聲說的是愛,如果愛他就不會對自己女兒吸毒視而不見他就不會因為嫉妒爭執而和前妻離婚他就不會對情人的懷孕置若罔聞,他要的不是愛,他要的只是名望和世俗的成功。

因此他選錯了雷蒙德·卡佛,他只是一個鳥人,他不是一個愛人。

為什麼一個動作片演員要演雷蒙德·卡佛的舞臺劇?為了顯示自己是卡佛的「衣缽傳人」?

瑞根掏出了珍藏多年,引導他走上戲劇表演之路的「紙巾贈言」,這是他高中時表演戲劇所受到來自於卡佛的贈言,這句「你演的很棒」指引他走上演員之路。而如今年輕而又強大的諾頓輕易拆穿了它。寫在餐巾紙上,「那意味著?」「意味著他喝醉了。」

確實如此,卡佛幾乎是最後把自己給喝死的。

卡佛進入中國大陸大概在2009年前後,源自2008年奧運之後互聯網上的一波中產階級危機。儘管有蘇童和村上春樹這樣的忠實粉絲,但是卡佛依然是小眾圈子的作家。我曾經開玩笑說,卡佛是為幾十年之後那個經濟蕭條的時代所預留的一份美餐。而在瘋狂潮水褪去之前,所有人都在狂歡認定潮水永不會退,不穿內褲的真相永遠不會暴露出來。

所有人都沒工夫搭理那個皺著眉頭思考退潮的傢伙。掃興又無趣,是的,卡佛就是這樣的一個作家。

他筆下都是小人物,這不要緊,還都是失敗的小人物,其實這也不要緊,最要緊的是他們是一批絕望又失敗的小人物,而且並不以此為辱,他們無望地浮沉,偶爾假裝掙扎一下。

【她在殺死他的父親】

相對於情人的「試探性懷孕」,吸毒女兒的「隨時性撒謊」更讓他崩潰。

中年危機最大的失敗落在什麼地方?當他人到中年,聽說女朋友懷孕的同一天,發現了叛逆的女兒又偷偷抽上了大麻。他崩潰了。於是我們看見了最常見的互相傷害的戲份。

一個90後用「互聯網思維」來教育他過氣的演員父親,你不過就是一個演過時漫畫英雄的演員,你用卡佛裝什麼逼,刷什麼存在感。她的語詞在殺害她的父親。

愛是讓你不殺人的理由,而這裡,因為父女之間忽然缺失了愛,於是在此此成為了殺人的理由和武器。

在父親看來,如果我和喬治克魯尼搭乘同一個航班因為空難死了,我的女兒只會記住克魯尼,而不是她父親。

最瞭解瑞根的是他前妻,她說你把「崇拜當做了愛」。

這種現象幾乎可以解釋所有目前曾經成為時代主流,卻最終被拋棄的文化英雄們。他們被自己的光芒卡住了。

卡在了輝煌,卡在了門客追捧,卡在了女朋友們,卡在了那麼多私生子女,卡在了官司了,卡在了自我催眠中。

所以,這是一個偶像劇演員想努力拎起自己頭髮讓自己顯得威武雄壯,超越流行文化的一種徒然嘗試。

當他試圖自殺的時候,路人好心地點出了主題,這到底是人生還是拍電影,戲如人生。當他在城市長空飛翔的時候,太陽逆光的角度和他在舞臺上逆光的鏡頭重疊在了一起。他把崇拜當做了愛。就像他把連續劇當成了舞臺劇,他把救場當做了即時表演。

對的,他還把雷蒙德·卡佛當做了雷蒙德·錢德勒。

在《Forbes》一篇「《鳥人》是如何背叛雷蒙德·卡佛」的文章中,作者JonathanLeaf對電影相當不滿,他首先把卡佛,加拿大女作家門羅,戈迪默這些復興短篇小說的當代作家和莫泊桑,毛姆以及契科夫放在同一個高度。他質疑導演表面上表達了對卡佛小說中平凡人的欲望與掙扎的尊重,但是其實在骨子裡依然迎合浮誇虛華的紙醉金迷價值觀。即導演採用了現在流行的卡佛那位圖書編輯利什的大幅加工修改的版本《當我們討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而不是卡佛原著版本《新手們》(2007年被卡佛遺孀發表在《紐約客》上)。

原先版本裡沒有那麼多粗話和激烈情緒,更平實地講述這則故事。因為卡佛厭惡廉價而激烈的情緒化表達。

【他把他自己卡住了】

正當一切難以想像的順利的時候,瑞根需要一支煙來平復一下女兒被泡的情緒,風吹了過來,他把自己卡在了舞臺之外。尷尬地等待所有人召喚他上臺表演。但他又把自己卡住了。於是他只能脫下戲袍,穿著內褲狼狽地穿過路人街道,穿過冬夜穿過雨雪穿過影迷。

他在開場的隱喻也表達出來了,他可以接受一切花朵,除了豔俗的玫瑰,這等於他對自我流行偶像的否定。可是在他成功之後,所有人送給他的還是玫瑰。

還有什麼電影裡會有類似場景?《絕命毒師》。於是只剩下內褲的中年男人成了中年危機的絕佳隱喻。

他的迎頭痛擊來自于資深戲劇評論家的毀滅性評論,即你這齣戲所代表的過於樂觀對戲劇的褻瀆。即反對一切形式的裝腔作勢。

最吊詭的一幕出現了,當他宿醉街頭,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那個教父般神啟的聲音終於現身了,那個睿智的防止他滑向流俗平庸式演員生涯的警醒者終於出現了,它就是他一直努力遺棄的飛鳥俠。

是的,他一直以來想拋棄的原罪,恰恰就是他無法拋棄的自我。當他因為狼狽而獲得了他所要的俗世的成功,內褲行走爆紅互聯網,一個過氣動作片演員的逆襲的時候,他被他所幻想的形象,最後因為在舞臺上賣力表演開槍導致飛鳥俠的「鼻子」被永恆地移植在他嘴唇之上的時候,他除了自我毀滅別無其他途徑。而這種自我毀滅也和自我成就固定成了一體,救贖與毀滅同體。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遺棄他所厭惡的自己。

雷蒙德·錢德勒曾經說過:「自殺是自我意志受挫的表現。」沒錯,自殺是他最後又徒勞的抗爭。在結尾音樂起來的時候,他成了伊卡洛斯。那個長著翅膀歷史最悠久的鳥人。

*作者為作家、編劇。(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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