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鳥人》到底有多神?

2015-02-23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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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人》獲得奧斯卡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和最佳攝影獎 。(電影海報)

《鳥人》獲得奧斯卡最佳電影、最佳導演和最佳攝影獎 。(電影海報)

2014年,愛德華·諾頓有兩部電影上映,先是春天的《布達佩斯大飯店》,後是秋天的《鳥人》。到了2015年年初,這兩部都入圍了奧斯卡獎,更厲害的是,兩片各獲9項提名,並肩領跑。(《鳥人》獲得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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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諾頓先生的眼界和實力。不過,這位曾經的好萊塢天才小生,如今在這兩出戲裡都只是配角——還記得當年的《搏擊俱樂部》嗎,那可是布拉德·皮特給他當配角。諾頓的演技無可非議,90年代一出道,就被看成是達斯汀·霍夫曼的轉世靈童,製片廠為了捧他,甚至找來白蘭度和德尼祿一起給他搭戲,挑明這個年輕後生就是方法派的第三代掌門了。但是,出身名流、耶魯畢業的背景,恐怕給了他太強的氣場,讓諾頓年輕輕就當上了片場戲霸,又屢屢搞出跟製片廠打官司、拒絕替影片宣傳之類的名堂,先後跟派拉蒙、環球、漫威等幾家大公司鬧翻,於是好萊塢之路也就越走越窄。

在群星雲集的《布達佩斯大飯店》裡,諾頓的戲份不多,近乎客串。到了《鳥人》,任務就相當吃重了,而他完成得也異常出色,以致于時隔16年,他終於又拿到了一次奧斯卡的表演獎提名。

(《鳥人》海報,圖左為邁克爾·基頓飾演的瑞根,圖右為諾頓飾演的麥克)

最微妙的是,《鳥人》裡的諾頓,飾演的角色叫麥克,就是一個才華出眾但又花樣百出的方法派演員,雖然此公的演技讓同儕們由衷佩服,可他的傲慢挑剔、肆意妄為簡直也能逼瘋劇組所有人。麥克尤其看不上跟他同台合作的老明星瑞根,覺得他以雷蒙德·卡佛經典短篇小說《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在談什麼》為母本、自編自導自演的同名話劇「根本就是個笑話」。凡是瞭解諾頓成名之後愛耍大牌的人,都知道這個角色隱射的就是真實的(或曰傳說中的)諾頓其人。戲裡的諾頓不停製造麻煩,已經讓人笑歪了嘴,而戲外這種對號入座式的自黑自嘲,更是足以令我們在捧腹的同時,還要鼓掌敬禮。

(還記得當年的《搏擊俱樂部》嗎,那可是布拉德·皮特給愛德華·諾頓當配角)

被麥克(諾頓)鄙視的瑞根,在《鳥人》中的身份是一個過氣的好萊塢動作明星,以前主演了三集超級英雄電影《鳥人》(Birdman,按照如今的譯法,應該是「飛鳥俠」)。誰演的瑞根呢?——邁克爾·基頓,90年代演過那兩部轟動一時的《蝙蝠俠》,後來卻在好萊塢混得不大如意,近些年甚至連主演機會都快撈不到了。如果說,諾頓之于麥克,還可以算是讓他泛指那一類有才又龜毛、讓人愛恨交加的戲精,那麼由基頓來演瑞根,簡直就是度身定制、舍我其誰了。

其實《鳥人》的故事梗概非常簡單:曾經的好萊塢大腕瑞根突然挑戰百老匯話劇,他和他的劇組遇上了一連串的麻煩,而最鬧心的是,大家都說他從「穿緊身衣的好萊塢小丑」不自量力地轉型嚴肅話劇,不過是要挽救自己過氣的事業而已。瑞根不但要在耍橫的配角、嗑藥的女兒、難纏的情人、苛刻的劇評人之間周旋,更得跟自己分裂的人格纏鬥不休。

比起愛德華·諾頓,邁克爾·基頓的演藝之路更加崎嶇跌宕。1980年代,年輕的基頓以諧星出道,主演過《陰間大法師》等一批喜劇片,不過在1989年及1992年那兩部由蒂姆·波頓執導的「暗黑系」《蝙蝠俠》裡,基頓憂鬱威嚴的表演大獲成功,而這兩部全球空前賣座的影片,也就此成為綿延至今的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的起點。不過辭演第三集之後,基頓回到喜劇片領域,也嘗試過嚴肅劇情片、黑色犯罪片等,但是不僅票房成績平平,在口碑和獎項上也毫無建樹。進入新世紀,他在很大程度上淪為二三線演員,多半擔任配角,最近幾年乾脆以給《賽車總動員》等動畫片配音作為主業之一,在《鳥人》之前,甚至已有6年時間沒有一部邁克爾·基頓主演的影片上映了。

(基頓曾經主演過「暗黑系」《蝙蝠俠》)

所以,請基頓來詮釋這位窮途末路的「飛鳥俠」,是《鳥人》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註:獲得最佳導演)絕妙而又促狹的好點子,據說他只用了「11秒」就說服基頓入夥了。在影片的宣傳期,基頓在多種場合裡否認了《鳥人》是自己的自傳或半自傳,儘管也言之成理,但瑞根其人的閱歷、氣質、心理,基頓絲毫不用體驗生活就隨身揣來了,這是他歷經20年星運沉浮,威風凜凜又傷痕累累換來的寶貴經驗值,真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因此,他在影片中所表現出的角色深度,以及帶給觀眾的「指認」趣味,也就比著名的演技派諾頓更勝一籌了。

《布達佩斯大飯店》雖然提名眾多,但該片導演韋斯·安德森其人其作都太文藝太小清新,一貫只是奧斯卡的專業陪跑員,今年的情況基本也不會例外,真正和《鳥人》並列本屆種子選手的,是拿到了6個關鍵大獎提名的《少年時代》,該片是導演理查·林克萊特耗費12年時間,每年用同一撥演員拍攝一段時間,最終完整紀錄了一個男孩從6歲到18歲的成長故事。

(真正和《鳥人》並列本屆種子選手的,是拿到了6個關鍵大獎提名的《少年時代》)

作為劇情片,《少年時代》攝製週期之漫長、方法之獨特,都堪稱空前,把十二年的吉光片羽壓縮成兩個半小時,很難不讓人動容。然而,換個角度看,雖然邁克爾·基頓只用兩個月就拍完了《鳥人》,但他的一朝爆發,也何嘗不是因為壓縮了二十年的滄桑所致?《少年時代》是林克萊特用生命在「雕刻時光」,而《鳥人》,就是伊納裡圖向我們展示了生命是如何「被時光雕刻」的。

電影是藝術和科學的混血兒,奧斯卡的正式名稱本就是「美國電影藝術和科學學院獎」,《鳥人》成為年度讚譽最多、呼聲最高的影片,除了漫畫式白描好萊塢和百老匯內幕,以及戲中戲和「戲中戲中戲」的豐富趣味,另一個重要的籌碼正是「技術」。《鳥人》最刺激電影圈及影評界的,其實是全片110分鐘從頭到尾只有一個「鏡頭」,沒有畫面切換——雖則實際上是借助了黑場過渡、數位剪輯等手段,用十來個10分鐘到15分鐘的長鏡頭拼接而成,但技術難度和最終呈現,還是讓人歎為觀止。這是對該片所有演員及幕後工作人員的巨大挑戰,經常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演員的表演還可以說接近舞臺劇的標準,但時空不斷變化,尤其還在真實的百老匯戲院的狹小後場裡實拍,布光、攝影、收聲的難度極高,經常是十幾號幕後人員緊跟攝影師,簇擁著演員們穿梭往復,猶如無聲地起舞。所以,在美國電影每到歲末年初的「頒獎季」裡,該片得到了各種電影從業者的公會獎、行業獎。

從大宗師費里尼的《八部半》開始,電影人就頻繁把本不足為外人道的職業內情曝光於眾,如果《鳥人》最終拿到了2015奧斯卡的最佳影片獎,再加上2012的《藝術家》、2013的《逃離德黑蘭》,那麼就會有一個極其有意思的局面:四年內三部「戲班子」電影拿到了奧斯卡的最大獎。這當然不是一種巧合,毫不誇張地說,現如今正是一個電影人最愛拍講拍電影的電影的時代了。好萊塢不斷出爐歐美明星大導的傳記片,即便在中國,我們這兩年也陸續出產了《黃金大劫案》《低俗喜劇》《微愛》等等關於電影的電影。

當代傳媒和民眾對演藝圈的熱切窺探,戲中戲片中片的有趣結構,以及「演戲」這種職業獨特而永恆的手工性,都促使著「後現代時代」的電影人不斷夫子自道、現身說法,而妙趣橫生的《鳥人》,或許就是這波熱潮中最漂亮、最聰明、最精妙的那一個浪頭。表面上,影片諷刺了我們這個時代以及身處其間的所有人——不論是在好萊塢主演無腦的爆米花動作片,還是在紐約的話劇舞臺上追求「嚴肅藝術」,瑞根都被人瞧不起,然而,下了台就陽痿的戲霸麥克、不看戲就要發表惡評的《紐約時報》評論人、台下正襟危坐又玩手機的觀眾們、無孔不入毫無立場只愛八卦的媒體們……又有誰不淺薄不可笑呢?究其根本,正是跟老爸吵架時,瑞根的女兒點破了在連「小貓玩震動棒」都有無數點擊率的今天,我們所有人的命門:「害怕自己不重要」。

所以實際上,《鳥人》又是寬容的,它也原諒了所有人。這個瑣碎平庸的年代,人人資訊超載又都個個修養欠奉,於是淺薄無知,成了如今的全民共性。但正如《鳥人》的副標題所示:無知的意外美德(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說的其實就是今天雖然人心不古,但也不那麼偽善了,即便蠢、壞、怪,也是發自內心而真誠的,因為世界民主而扁平了。從前的伊納里圖,在他的名作如《通天塔》《美錯》《21克》裡,都太悲天憫人、苦大仇深,為了人世間的種種苦難、心靈間的重重溝壑而悲憤。比如《通天塔》,來自四個國家的四個家庭,被一次意外事故糾纏在一起而又無法交流,只能眼看著悲劇一步步加劇,場面雖大,但創作者的人文關懷卻有刻意為之、用力過猛的嫌疑。

到了《鳥人》,空間嚴重縮小了,講的就是戲院裡的那點破事兒,然而導演(也是編劇)的格局卻變得寬廣達觀了:每個人的行事原則和作風,不管靠譜不靠譜,都自有道理,因而值得尊敬(當然也無妨嘲笑)——就好比《鳥人》的尾聲,有一小段發生在瑞根腦海裡的都市科幻大戰,機器巨鳥在紐約上空毀天滅地,到處都是爆炸和廢墟,像極了《復仇者聯盟》或《變形金剛》。這是伊納里圖在挖苦這類無腦大片,但也是在向它們致敬,又還是一位藝術片導演在動手試驗動作片的製作工藝。影片實際在戲謔地表達,這樣的「蠢電影」,就是有那麼多人在認真地製作,還有更多人認真地喜歡——而這些,都很了不起。推而廣之,世間種種人、種種事,莫不如是。

伊納裡圖鬆弛了,幽默了,從一個悲觀主義者變成了樂觀主義者,也就讓他一貫的敏銳和睿智更加豐滿寬厚了。雖然在《鳥人》裡,百老匯的嚴肅舞臺劇和好萊塢的爆米花電影,象徵了水火不容的兩極,但《鳥人》的有趣,無論形式還是內容,卻都基於作者和觀眾同時對這兩套體系有高度的認知,以及影片本身對這兩種電影技藝的完美嫁接。從七八年前,伊納裡圖和他的兩位墨西哥老鄉兼同行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吉爾莫·德爾托羅(Guillermo del Toro)集體性地躍上世界影壇開始,這三位拉丁裔創作者就像他們的那些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前輩一樣,找到了一種把嚴肅深刻的藝術電影和特效驅動的怪力亂神影像彼此雜糅的辦法,2006年德爾托羅的《羊男 的迷宮》是這種「流派」的第一座里程碑。

而到了最近,2013年卡隆執導的《地心引力》、2014年伊納裡圖的《鳥人》,則是繼往開來的新嘗試。說到底,演員(或導演、編劇等)在戲裡戲外面臨重重危機,以舞臺上的小戲比擬人生的大戲,這種題材在歐美影壇已經屢見不鮮,在這層題旨上,《鳥人》所達到的高度,也並沒有超越眾多先賢。然而,《鳥人》的出色,不僅在於其內核,更表現在高超甚至是炫技的「技術」及「形式」上。一般理解,「藝術電影」就該是小眾的、沉悶的、凝滯的、簡約的,而「商業電影」則是大眾的、討好的、跳脫的、繁複的——這當然是誤會,但又相當接近實情,《羊男的迷宮、《鳥人》的難能可貴,就在於擺脫了這種教條,讓形式和內容真正融成了一體。

《鳥人》向大俗和大雅都扮起了鬼臉,不但提醒大家應該時時自嘲自省,更是要告訴我們,接受這個世界的種種不完美不著調吧,因為我們都要對其負責,所以,就像影片的最後一個畫面那樣,不妨試著對它會心一笑。

*作者為中國媒體工作者,曾任電影雜誌主編。(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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