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反音樂,反勵志,反主流價值─評《進擊的鼓手》

2015-02-23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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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主流、反勵志的《進擊的鼓手》。(電影宣傳劇照)

反主流、反勵志的《進擊的鼓手》。(電影宣傳劇照)

《爆裂鼓手》(台譯:進擊的鼓手)是本屆奧斯卡熱門之一,獲得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配、最佳剪輯等五項提名(獲得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輯、最佳混音)。看到片中光頭魔鬼導師弗萊徹不停地搧作為鼓手學生的男主角安德魯耳光,逼問他敲的節奏究竟是拖了還是急了稍許時,我油然想起今年春晚裡幾位民間高手飆高音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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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安德魯為了敲得更快鼓槌磨破虎口流在鼓面上的血,跟民間高手們尖叫時額頭迸出的青筋交相輝映。他們對音樂技巧乃至實體層面的極端追求已使之站在了音樂的對立面。

音樂本出於並歸於人心,而在上面兩個例子中,他們將音樂等同於田徑與雜技,將之改換為對人類生理極限的挑戰。其所謂音樂就此離人而去——這層意義上,如若實在想聽到這些極端聲音的話,你也應該在人之外去想辦法。譬如高音,你可以拿一把鐵勺去摳玻璃;而精准的節奏複雜編制,你則可以交給業已進步、簡化到家用的電聲軟體去完成。

弗萊徹對安德魯說,在今天之所以人們都說爵士樂已死,是因為像當年的查理·派克那樣昨晚因吹錯音被導師用鐃鈸砸破了頭,哭著睡去,第二天起來第一件事仍是練習演奏的音樂家已經再也找不到了。他認為這個時代最毀人的評判是“幹得不錯”,人們用它敷衍自己或相互敷衍,由此新的查理·派克永遠不會誕生。他的意思是,一個樂手應該像他虐待、要求學生一樣虐待、要求自己,才有可能成為絕不會錯一個音的新查理·派克。

(巨星查理·派克Charlie Parker,爵士史上最偉大的中音薩克斯風手/騰訊大家網)

用絕不會錯一個音來定義查理·派克是對他的侮辱,也是對爵士樂的侮辱,弗萊徹用這番言之鑿鑿的肆意侮辱令他幻想其復活的爵士樂死上加死。他對樂隊成員間嚴格按照樂譜精准配合的訓練,正是在上世紀40年代,查理·派克領銜的比波普革命要去推翻的東西。那時,包括查理·派克在內的一群黑人樂手正是通過對個人獨奏和即興的突出,來反對之前大樂隊時期諂媚白人的,以娛樂和伴舞為主的呆板演奏,借此,比波普音樂家們一方面明確了反種族歧視的立場,一方面強調出爵士樂的藝術性可能。

查理·派克確實有過一段通過苦練令其演奏煥然一新的經歷,但他與弗萊徹以及安德魯雖對演奏技巧同樣看重,卻目的截然不同。後者為了技巧而技巧,起於技巧,並止於技巧,就像一位舉重運動員,為了舉起更重的杠鈴而去舉起更重的杠鈴,卻不會想去借此表達什麼詩意或態度。這一點《爆裂鼓手》在選曲上似乎也考慮到了,爵士樂多情、空靈、自由的特質被抽取掉,尤其是作為主題曲的《猛抽》,它聽起來死硬、乾巴、無情,並戰戰兢兢,像一堆咬合在一起的齒輪兀自轉動,卻誰也不知道這台機器旨在製造或達成什麼。

查理·派克卻在通過技巧來表達心意。一位樂手提高技巧並不是為了毫無差池地將樂譜演奏出來,正如作曲者寫樂譜不是為了令它可以被毫無差池地演奏出來。他們都是為了表達心意。恣意奔竄到樂譜之外的即興演奏是爵士樂最重要的流派特徵,由此,《爆裂鼓手》將爵士樂而不是古典音樂或搖滾樂選為音樂載體,顯得更為諷刺。

查理·派克、約翰·柯川、艾爾伯特·埃勒……爵士樂史上這些最偉大的即興演奏家全部技藝超群,從他們那些無調乃至陷入癲狂狀態的演奏中,你哪怕沒有爵士樂聆聽經驗,甚至一點也不喜歡聽,卻也可以淋漓地體味到其澎湃的感情。他們聽似亂來的表現力正基於其高明的技巧。即興難以言喻的感染力,其道理跟中國高手無招、大音希聲一樣,當技巧達到巔峰時,反而要將其自身拋棄掉。

我並非反對技術,僅是闡明技術不過是過程,是手段,是條件,而不是目的。也就是說,如果你的目的不必通過技術即可更方便、徹底地完成,那你完全可以像三和弦的朋克那樣,佯裝成一個反技術主義者。如果完成一件事十分困難、漫長,人們或會在途中忘記目的,而癡迷於過程本身——譬如那些迷狂于減肥或豐胸而把自己變成怪物的女人,她們已忘了最初是為什麼才這麼幹的。技術主義即為進步主義。弗萊徹、安德魯對演奏技巧的態度,正是深陷全球資本主義的絕大多數當代人對進步的的態度——為了進步而進步,在進步造成的霧霾中拼命進步,即便業已喪失掉進步會令人類在任何層面上變得更好的信念,仍像被上了發條般停不下來。這個角度來說,《爆裂鼓手》不僅是一部反音樂的音樂電影,一部反勵志的勵志電影,還是一部反西方主流價值的主流電影。

《爆裂鼓手》激進地呈現出,在逼迫個人奮鬥、競爭和成功的主流價值下,人可以壞到什麼地步。一老一少,弗萊徹以及安德魯就是兩個納粹,並皆為極端個人主義者。片中有這麼一段,弗萊徹說他聽出樂隊裡有一個樂手跑調,但沒有人承認,最終他把一個並沒有跑調的長號手逐出樂團,因為那位被冤枉的長號手在他的怒駡中承認自己跑調了,弗萊徹說,「這比真正的跑調更不可原諒。」

在此,他一直在炫耀的,其實是他獨一無二的專業耳朵,那雙只有它們才能聽出錯來的耳朵將他送到獨裁者的寶座上,接下來,他可以隨時說任何人的演奏是錯的,因為即便他不這樣認為,你也沒有任何證據去反駁。這種情況極易導致——他僅是為了強調其獨裁地位而指出你是錯的,甚至僅是為了獲得折磨你的樂趣而這麼做。一切你插不上話,摸不到頭尾,卻將你牢牢握在手心的勢力都是按這一套來玩弄你的 ,如全球化、婚姻制度或春晚。

人從折磨其他人那裡獲得樂趣的惡習,或許可以解釋高音為什麼得到古今中外人們的普遍喜愛。受刑的人就經常發出高音;你把一隻貓扔到一個人臉上,他八成也會發出。前幾年維斯塔走紅時,便傳出過KTV裡有人唱他的歌時唱得背過氣去的新聞,這幾天不知是否是受到春晚飆高音節目的鼓舞,據《瀟湘晨報》報導,湖南長沙一位元45歲的李先生在與老朋友聚會時,因為K歌飆高音太猛導致肺大皰破裂並引發氣胸,幸好經開胸手術後保住了性命。可見飆高音確實折磨人,或者說,發出高音確實是一位正在遭受折磨的人容易產生的生理現象。這一生理現象繼而竟導致了一種普遍的審美。

沉下心來想,與其說飆高音是一種反音樂,不如說在這個時代音樂就該是這個樣子;而《爆裂鼓手》所描述的,從演奏到教育,從生產到審美,在所有層面完全控制了當今音樂的弗萊徹和安德魯們,這些反音樂納粹所製造的納粹反音樂,或也惟妙惟肖地呈出了這個時代音樂該有的樣子。

*作者為獨立撰稿人。(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賈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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