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4日，美國佛羅里達州奧蘭多的國際機場，入境處的官員攔下一名沙烏地阿拉伯籍、來自杜拜的26歲青年卡塔尼，他只帶了不到3000美元的現金，只買了單程機票，從各種跡象來看，他很可能企圖在美國非法居留。官員二話不說，將他送上飛機，遣返杜拜。
38天之後，19名恐怖分子（15人是沙烏地阿拉伯籍）劫持4架美國民航機，當成飛彈，闖下「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滔天大禍。其中3架的劫機者都是5人一組，但是第4架「聯合航空93號班機」（United Airlines Flight 93）只有4人，少了誰？卡塔尼（Mohammed al-Qahtani）。
20年之後，這位「第20個劫機者」（20th hijacker）還在人世，囚禁於一座全世界最奇特的監獄。卡塔尼當年的共犯都化為灰燼，他則踏上一條崎嶇的道路，如今，他要回家了。
卡塔尼當不成劫機者，但仍堅持當恐怖分子，輾轉來到恐怖組織「基地」（Al-Qaeda）的大本營阿富汗。先前讓他吃閉門羹的美國，這回找上了他。2001年10月，美軍殺進阿富汗；12月，卡塔尼在托拉波拉戰役（Battle of Tora Bora）中被俘；翌年6月，他被送進古巴關達那摩灣（Guantánamo Bay）的一座監獄，一座「位在美國領土之外的美國監獄」，身分既不是戰俘，也不是一般囚犯。
關達那摩灣是個奇特的地方，讀者可能在好萊塢電影《軍官與魔鬼》（A Few Good Men）、《絕地戰警2》（Bad Boys II）或《失控的審判》（The Mauritanian）看過。它位於古巴東南隅，美國在1903年向古巴政府租用117平方公里土地，設立一座海軍基地，而且是美國第一座海外海軍基地，目前駐紮約8500名海軍與陸戰隊官兵。
奇特之處在於，這紙基地租約沒有終止期限，而是天荒地老。1959年古巴革命（Cuban Revolution）成功，建立共產主義政權，2年後美國與古巴斷交，但那紙租約繼續有效。冷戰期間，美古兩國鬥得你死我活，儘管哈瓦那（Havana）當局屢次抗議要求歸還，但關達那摩灣海軍基地運作如常，美國照付租金。租金多少？1年只要4085美元（新台幣11.5萬元），不但物美價廉，而且哈瓦那當局根本拒收。
來到21世紀，九一一事件讓美國掀起全球反恐戰爭，關達那摩灣海軍基地也有了新用途。2002年1月，時任美國總統小布希（George W. Bush）在基地新設一座「拘留營」（detention camp），囚禁美軍在海外俘虜的外國籍恐怖分子（疑犯），並且賦予這些囚犯一個獨特的身分：「非法戰鬥人員」（unlawful combatant）。
他們並非戰俘，因此不受《日內瓦公約》（Geneva Conventions）保障；拘留營（其實就是不折不扣的軍事監獄）不在美國領土，所以不受美國法律規範。換言之，他們可以在未被起訴的狀態下被無限期拘留，他們可以被刑求逼供。
「非法戰鬥人員」是繞過國際法另闢蹊徑的發明，看似權宜之計，卻讓美國政府愛不釋手。20年來，拘留營陸續關押了大約780人，其中9人死於獄中，731人後來轉移到別處，至今營中仍有39人，卡塔尼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可能是最資深的成員，已被囚禁近20年。
來到關達那摩灣，卡塔尼先是被聯邦調查局（FBI）幹員以正規方式偵訊，但他堅不吐實。半年後，時任國防部長（不是司法部長）倫斯斐（Donald Rumsfeld）授權相關人員對卡塔尼使用17種「強化偵訊技巧」（enhanced interrogation techniques）。
根據2006年外洩的軍方機密紀錄，卡塔尼曾遭受美國政府偵訊者：毆打辱罵、強迫灌食、強迫灌腸、強迫裸體、強迫受凍、壓迫身體成痛苦的姿勢、連續綑綁數月、扮演狗、長時間剝奪睡眠、噪音轟炸……
重刑之下難有勇夫，卡塔尼後來承認自己是奉九一一恐攻策劃者穆罕默德（Khalid Sheikh Mohammed）之命前往美國，承認見過賓拉登（Osama bin Laden）幾回，承認曾在「基地」的恐怖分子訓練營受訓，承認曾與多名「基地」高幹聯絡。
刑求也受了，罪行也認了，卡塔尼總該被起訴了吧？美國軍方也的確多次嘗試起訴他，但就是無法得手，原因就在於：他的「認罪」都是來自遭到刑求，是不折不扣的違法取證。此外，早在成為恐怖分子之前，卡塔尼就曾腦部受傷，而且患有思覺失調（舊稱精神分裂），恐怕很難站上審判庭的被告席。
2009年1月，關達那摩軍事委員會（Guantanamo military commission）召集人克勞佛（Susan J. Crawford）接受《華盛頓郵報》名記者伍華德（Bob Woodward）訪問時坦承：「我們刑求卡塔尼。」並做了詳細的事實與法理說明。起訴已是死胡同，但是美國政府仍以「太過危險」為由拒絕釋放他。
又是10多個年頭過去，已經46歲的卡塔尼仍然待在關達那摩，但早已身心殘破，出現嚴重的精神疾病症狀，唯一的「威脅」只限對於自身，而且拘留營顯然沒有充分的醫療資源。五角大廈終於在多位專家一致建議之下決定，將卡塔尼送回祖國沙烏地阿拉伯療養，最快下個月就可望成行。
其實專家還建議「轉移」另外18名關達那摩「非法戰鬥人員」，但他們大多來自葉門、索馬利亞等動亂國家，送回祖國恐怕等於送上刑場。那麼送到美國本土較妥善的監獄或醫療設施呢？不行，多年前國會就立法斷絕這條路。
其實，歐巴馬（Barack Obama）總統就曾承諾要透過國會修法以及與相關國家協商，徹底清空關達那摩灣拘留營，讓它成為歷史名詞，現任總統拜登（Joe Biden）也有志一同，但是兩人都遭到國會共和黨人強烈反對，只能採取「一個一個送走」的鴨子划水策略。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在最後一名「非法戰鬥人員」離開之前，對於口口聲聲「人權立國」的美國，關達那摩灣拘留營都是恥辱的印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