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
《甘露寺》劇情本之《演義》。周瑜取南郡不成，君臣定計，以招贅為名，要將劉備誑過江來，囚死東吳，事為吳國太得知，弄假成真，在甘露寺相親，竟將愛女孫尚香許配為婚。周瑜見計不成，又說孫權，盛其宮室美女，以懈其志。劉備竟有樂不思歸之意。幸諸葛亮預定錦囊妙計，入宮報信，說曹操發人馬，奪取荊襄。備大驚思遁，孫夫人助之，連擋幾路追兵，始得回轉荊州，周瑜追趕無及，反被張飛預埋伏兵，殺得大敗，瑜口吐鮮血，撞下馬來。
此劇雖本《演義》，但有幾點是《演義》所沒有的：
(1)劉備入吳，先見喬國老。《演義》的喬國老，始終沒有名字。劇裡卻報名喬玄。按喬玄在漢光和年間即已下世，曹操祭喬太尉文，所謂：「車過黃墟，五步腹痛」，便是祭的此老。建安中，他早已不在人間了。
(2)《演義》但言吳國太在甘露寺相親，並未提到劉備的鬍鬚。戲裡卻有喬國老怕他年老鬚，相親不上，特地差人送他一包烏鬚藥的一段關目。不知劉備實在是無鬚的。事載《啟顏錄》：「先主入蜀，張裕為從事，其人饒鬚。先主嘲之曰：「吾涿縣特多毛姓，東南西北，皆諸毛也。」裕即答曰：「昔有上黨潞長，遷為涿令。與人書，乃自署曰潞涿君。先主大笑，以先主無鬚故也。（潞涿與「露啄」同音）。
(3)史言，瑜欲取西川，至巴丘道卒。（斐注，瑜欲取蜀，還江陵治裝，所卒之處應在今之巴陵。）而《演義》則謂瑜將兵五萬，離荊州十餘里，為劉備兵馬所阻。又中關羽、黃忠、魏延伏兵，嘔血而倒。還至柴桑病卒。而劇演三氣周瑜，三次皆被張飛在蘆花蕩擒住。擒瑜如擒小兒。且三氣三擒之不足，又增出黃鶴樓一氣，而擒之者又為蘆花蕩張飛。瑜真不幸哉。
現在再用正史來考證一下，則不但蘆花蕩遭擒，全非事實，即甘露寺亦是附會。
(1)〈先主傳〉：「先主治公安，收江南數郡。荊州故吏士皆北叛歸備。權稍畏之，進妹固好。」這一點說明了劉備治的是公安，在大江南。而周瑜時為南郡太守，治江陵，方是江北。《演義》屢言劉備招親，從荊州渡江而來。地理先有錯誤。
(2)權進妹固好。是孫權送妹與備；而不是劉備前來招親。縱說事實或有可能，不知正史上固明明說過。赤壁之役，備嘗一見孫權，歸而言曰：「其人長身短下，威稜逼人，固不欲再見之矣。」備既久存此心，焉能以一婦人而重陷虎狼之穴。但亦不能說《演義》絕無所本。
〈周瑜傳〉：「瑜上疏曰：『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盛為築宮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娛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大事可定也。』權恐備難制，故不納。」
周瑜此策是非常毒辣的，可惜孫權不用。《演義》惜之，故將「瑜策」與「進妹」併為一事。而造成了甘露寺一回大書。至今北固山尚留有孫權和劉備的試劍石，駐馬坡。戲劇卻從略，沒有提到這些古跡，只晦氣了一個「賈華」。
(3)孫夫人並無名字。《演義》給了一個名字叫孫尚香，而且婦孺皆知。但我們翻開最容易找尋的「人名大辭典」來引證一下，那上面寫著：「孫夫人，權之妹。先主為荊州牧。權畏之不法。後權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欲將後主還吳，趙雲與張飛勒兵截江，後主乃得還。」
這是非常忠實於正史的。陳壽《三國志》，不為孫夫人立傳，「孫權進妹」附見於〈先主傳〉。「趙雲截江」附見於〈穆皇后傳〉。於〈法正傳〉則大書特書曰：「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以孫夫人與孫曹強敵并提，則孫夫人之驕橫不法，可以想見。
所謂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正是權進妹時帶過來的陪嫁親兵。如果照《演義》、戲劇來說，劉備、孫尚香，串通一氣，只帶一個趙雲，從東吳逃到荊州，還有什麼親兵吏士，可以隨往呢？
(4)《演義》把吳國太相親的場合，設在南徐州甘露寺。（今鎮江北固山）也有很大的錯誤，因為他誤會了東吳的首都設在建康（今南京）。在漢魏時代，是統稱之為南徐州的。不知當時的吳都卻在姑蘇。一位老太太要相壻，怎不請姑爺到靈巖山去玩玩，卻不辭勞頓，自己跑到北固山來相親？（按孫權治石頭城為建安十六年）。
《演義》誤以南徐州為吳都，後來招親劉備，即在都城大起宮室，也說明是南徐州。但是他沒有想到從南徐州到荊州有多少路？我們坐輪船從鎮江（屬南徐）到黃州（屬荊州邊界）也須走三日三夜。而劉備的馬，孫夫人的木輪車卻只走了兩日一夜就到了。而且他們為什麼不駕一小舟，從水路而逃。要在岸路上繞這麼大圈子呢？
不過；《演義》能夠無中生有，造出這樣一個大關節目，而戲劇方面，卻因此得到了好材料，編成這樣一齣如火如荼的《甘露寺》好戲。我們是不能不欣賞，不能不佩服的。
不祥的《洪羊洞》
戲劇的歷史性，以金鎗傳（楊家將）最無考據。按楊六郎史名延朗（戲劇名延昭）真宗時為官高陽關副都部署。智勇喜戰，邊人畏之，號稱六郎。父楊業，太原人，少事劉崇，號稱無敵。後降宋，太宗以為右領事衛大將軍，代州刺史。其為契丹所畏，會契丹國母（即戲裡的蕭太后）陷朔州，業以援兵失期被擒陳家峪不食三日死。元曲有昊天塔，演孟良盜骨，為朱凱所撰。則謂令公托夢六郎，屍骨在北國洪羊洞中，望鄉臺第三層。楊元帥除派孟良前去盜骨之外，自己也喬裝改扮，跟隨了去。平劇則改為焦贊跟追，入洞被孟良誤殺，雙雙喪亡。老軍程宣賫骨還報，楊六郎得報悲痛成疾，憂傷而死，而元曲不但一帥一將盜骨回來，而且殺敵致果。按延朗卒於大中祥符七年，上距乃父楊業之亡已三十一年，楊業真有靈托夢，亦不應延遲如此之久。又劇演延昭之死，為八賢王射落其將星而起，更乖事實，因趙德芳死。實比延昭還早三十三年呢。
平劇還有清官冊，演寇準夜審潘仁美，為他在兩軍陣前，不發救兵，以致楊老令公碰碑而死。按楊業主帥實名潘美，乃宋朝名將，累官忠武軍節度使，封韓國公。卒諡武惠，追封鄭王，並無陷害楊業父子事蹟。而失援誤期者，實名王侁，戲劇中絕對沒有提起此人，反將潘仁美拷打發配，在黑松林中被楊延昭亂箭射死，可謂荒謬。然李陵碑，洪羊洞，清官冊，在戲言戲，卻確是好戲，尤以「碰碑」「盜骨」為譚余絕唱。民國六年，因陸榮廷晉京，點老譚堂令，時老病侵尋，久已不唱。提調人狐假虎威，勢逼不已，老譚始結束登場，唱《洪羊洞》一齣，還家氣憤成疾而亡，時年七十有三。又劉鴻聲亦唱《洪羊洞》。死在台上。羅筱寶素有癇疾，而學譚甚精，以癇疾發作，卒於後台，亦因唱《洪羊洞》。當時梨園行幾乎相驚伯有，蓋《洪羊洞》一名「三星歸位」，小楊月樓幼年唱鬚生戲有神童之目，每與劉壽峯，郎德山貼三星歸位。劉、郎皆老伶工，先後逝世，一日忽傳小楊月樓在漢口溺水而亡，聞者益復惋惜，謂真「三星歸位」了，後小楊月樓復出，竟無恙，然已倒嗓改唱「旦角」，不復能《洪羊洞》矣。
＊作者陳定山（1897-1989），原名蘧，字小蝶，別署蝶野，四十歲後改名定山，工書、擅畫、善詩文，文章散見於上海各大報章雜誌，1948年來臺後，長時期在報紙副刊及雜誌上寫稿，筆耕不輟，出版多部小說集、詩集、掌故集、畫論、畫冊等。本文選自《陳定山文存》（新銳出版）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