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保釣─台灣留美學人與左派的連結,既是覺醒也是誤知

2022-01-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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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4月30日在華盛頓的保釣示威現場,學生領袖正發表演講。(李怡提供)

1971年4月30日在華盛頓的保釣示威現場,學生領袖正發表演講。(李怡提供)

「有酒何妨邀月飲;無錢那得食雲吞」。

失敗者回憶錄65:脫穎而出

六七暴動期間,港英當局除了按法律正式拘捕和起訴一些參與群眾之外,還政治拘留了一些名人或可能是各界的實際領導者,在摩星嶺政治集中營裡。出版界領導人藍先生與我相熟,他那時候常到我的辦公室兼居處度宿,認為可以躲避拘捕。是否真有作用不得而知,但我們因此晚上常會單獨傾談。記得他曾經跟我說:「你也不是想一直做普通群眾吧?」我即時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試探我是否有意入黨。我想到入黨可能對麗儀在大陸的處境有利,但同時又想到正在發生的文革種種扭曲的事態。於是我顧左右而言他,沒有回答他的探詢。但於此,我相信這位常將創辦生活書店的鄒韜奮掛在嘴邊的黨員,基於對知識人的珍惜,又看到我創辦《伴侶》的成績,對我有一定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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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底,我將所看到的香港和國際的思潮與文化現象向他分析,提出辦《七十年代》的構想,他很快就同意,並說服上海書局投資。也許是因為要辦的不是由中共直接控制的刊物,而是外圍刊物,較不需擔心與北京領導層的極左意識形態有抵觸。雜誌只我一人挑起所有編務,兩三名校對和處理發行、行政。

我忘記創刊號印了多少冊,但這種探討知識的、非消閒非實用的刊物,當時印數最多不會超過一萬份,因為估計銷量不會多。但使我意外的是,雜誌發行只四天,就到處售缺而要再版了。這說明在香港和新馬一帶,左派讀者真是長期陷於文化飢渴中。創刊號的打響,使這本雜誌脫穎而出,立即確立了生存地位。

《七十年代》創刊號。(李怡提供)
《七十年代》創刊號。(李怡提供)

開始挑大旗的寫手,主要是《大公報》的趙澤隆,以梅之的筆名,每期寫近萬字的國際問題專欄;梁羽生寫隨筆;羅孚寫散文;舒巷城寫小說和詩,張初與吳羊璧寫報告文學和雜文。

我們的左派意識,不在宣傳中國,而是在國際舞台上,集中在反美、反越戰、反日本軍國主義的意識,以相當多篇幅報導和評論美國那時激烈的學生運動。我在三月間去日本探望媽媽,和參觀大阪博覽會,也採訪了參加反安保運動的學生,訪問了日本貧民窟。總之,美國、日本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盡量予以揭發報導。

這些內容迎合了親中左派的意識,因為都是他們不知道但又想知道的事實與評論。不過除了這些國際政治內容之外,反映香港社會生活的小說、詩、報告文學和關於留學生生活的評論,現在看來還是有價值、寫得好、能夠吸引讀者的。其中,舒巷城以他自身經歷描述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他在香港的生活記實《戰火下的香港,和我》,為當時的社會風貌留下珍貴的記載。有些文章還相當有趣,例如創刊號梁羽生寫的「粵語怪聯與怪詩」,他引用的粵語怪聯:「一拳打出眼火;對面睇見牙煙」,「有酒何妨邀月飲;無錢那得食雲吞」,「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刊出時引起不少人津津樂道。

日本有一位讀者,每週都寄一本《週刊朝日》給我們,算是提供資料支持我們。我記得,那時的《週刊朝日》幾乎每隔一兩期,就大篇幅圖文並茂地揭發日本各地的環境污染情況,日本稱為「公害」。時值日本工業高度發展,工業廢水污染河流,損害森林,破壞人民居住環境。《週刊朝日》的報導令人驚訝。但十幾二十年後,所有去日本旅遊的人,都對日本茂林修竹、潔淨清幽自然環境印象深刻,人人都會發現日本從政府到人民對環境保護的重視。

沒有五十年前日本對污染的揭露,就不會引起重視,就不會有今天的良好環境。由此可見,揭發問題,提出弊端,那怕說得過分些,對整個社會整個國家都是好事。沒有批評,就沒有進步。所有的揭發、批評,都不能稱之為「唱衰」,因為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不可能因被「唱」而「衰」,只會被「唱」而好起來。倒是掩蓋問題、壓制批評才會使社會變「衰」。

我在編者話中提出,雜誌的讀者應該是它的作者,雜誌的作者也應是它的讀者。意思是,雜誌不是編者作者辦給讀者看的,不是要「教育」讀者,不是用固定的立場觀點去影響讀者,而是由讀者參與對世界社會人生的探討,由讀者作者共同尋求答案。我的這個宣示,表明雜誌會採取開放態度,來稿只要寫得好、有事實根據、有獨特看法,就會採用。這與中共宣傳強調的「立場、觀點、方法」三要素並以立場為要,極為不同。由於貫徹這方針,所以後來我也在來稿的影響下改變了自己的認識。我創辦了這本雜誌,這本雜誌也創造了我的後半生。

1970年的開局雖好,但真正的改變卻在一年後發生:海外的保釣運動和中美關係的突破帶來雜誌發展的最大機遇。(原文發佈於9月22日)

 

1973年在《七十年代》所設的圖書中心,與同事合影。(李怡提供)
1973年在《七十年代》所設的圖書中心,與同事合影。(李怡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66:覺醒,誤知,連結

《七十年代》早期許多文章都出自《大公報》的才子之手,但他們反而無法在自己報紙上發揮。出版界的情況也一樣,有一位在中區左派出版大樓工作的編輯人員私下說,凡是這個大樓辦的雜誌,是一定不會被市場接受的。

前文談及《七十年代》創刊,想不到還有不少讀友留言說是創刊時的讀者,有的還說一直讀到休刊號。一位讀友說,「七十年代創刊,帶動雜誌界百花齊放。」這是溢美之詞,不符合當時的情勢。

實際上,在六十年代的後期,因左派暴動的平息,港英對認同香港的推動,文革極左思潮在中國氾濫,但對西方追求社會主義平等的青年卻帶來正面幻想,這些複雜的思潮,使香港大專學生開始思索起生計以外的問題:我們活在怎樣的世界?我們是什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這些話題在大專界非常活躍。中文合法化運動,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是當時進步學生的思想傾向。逾百本青年刊物噴薄而出。1998年在藝術發展局贊助下,由吳萱人、何良懋主責編輯出版過一本書《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收集、介紹和評述七十年代近百本青年刊物,刊登各書影,重刊各「發刊詞」。大致上說,早在五十年代出版並曾經引領風潮的《中國學生週報》,這時已有落後時代之感,終於在1974年停刊。代之而起的有港大的《學苑》、中大的《中大學生報》,中學生為主的眾多文社刊物,宗教機構出版物,這些刊物大都論及政治傾向與身份認同;專注於政治思想的,有《盤古》、《70年代雙週刊》、《知識分子》、《南北極》。《七十年代》只是其中一份,而且是唯一有影響力的左派背景的刊物。當時也有其他左派刊物,比如《新一代》《學生哥》《海洋文藝》等,但這些刊物因為走不出左派意識的局限,因此很快就辦不下去了。《回顧專集》認為是有親中背景的《七十年代》「辦得出色」,「覷準時機,出版策略勇進」。

回想當年,真的不是我有什麼能耐,而只不過是正統左派機構的思想框框太多,一方面敵情觀念強,顧忌多,另方面背後管家多,意見多,因此遇到一些新形勢新變化,一般都寧可謹慎從事,沒有中共當局的明確表態,就不去碰比較穩當。《七十年代》早期許多文章都出自《大公報》的才子之手,但他們反而無法在自己報紙上發揮。出版界的情況也一樣,有一位在中區左派出版大樓工作的編輯人員私下說,凡是這個大樓辦的雜誌,是一定不會被市場接受的。

此外,在左派單位工作的人,在工作、生活、娛樂、休閒甚而購物、醫療等各方面都自成系統,與香港一般市民的生活有區隔,那些蜂擁而出的青年刊物,和大專學生的思潮,他們都沒有接觸,懵然不知。我那時就香港眾多新出刊物的狀況,寫了一個報告給香港的左派領導,他們的反應是嘖嘖稱奇。

1971年1月29、30日,以台灣留美學生為主力的保衛釣魚台運動在美國六個城市爆發示威,反對1970年9月美日協議在1972年將冲繩交還日本,其中包括1968年被探測到有大量油田的釣魚列島。我從留學生出版的眾多保釣刊物中得到資訊,為此我就報導這樁事情詢問過左派領導,他的回答是「慎重處理,不要被人利用」。

1998年出版的《香港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李怡提供)
1998年出版的《香港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李怡提供)

這回答很可笑。但也反映了在敵情觀念主導下的中共心態。撇開保釣其後的走向,當時這是發生在留學生中的一樁大事,不能視而不見,更莫說要在留學生群中爭取讀者了。因此,我果斷地作了報導,摘錄了大量留學生刊物的文章,也請一位在《大公報》資料室工作的寫手,寫了關於釣魚台的油田和主權問題的長文。這樣的文章不會在正統的《大公報》刊登。事實上,保釣運動早期在所有香港左右派報刊中都沒有報導。左派要防止「被人利用」,右派就要維護台灣國民黨政權。

關於釣魚台歸屬問題,及日後保釣的發展,中國、台灣和海外知識人的角色,這幾十年來我已經有了不同的看法。但當時,純粹出自愛國保土的意向,認為美國將有爭議和有豐厚石油資源的領土,私相授受給日本,是應該抗議的。參與保釣的留學生,也是出自單純的動機,當然也夾雜著從封閉的台灣到了開放的美國之後的思想改變。那是台灣留美學生的左派思潮的萌芽時期,既代表覺醒,也代表誤知,但珍貴的是追求真理的精神。《七十年代》與他們契合,並共同探討國是,一起走著思想探索的道路,好多人都成了我們的作者和朋友。我對自己認識不斷解剖,在心路上同行的作者和讀者也一樣。保釣是我們連結的開始。

《七十年代》大幅報導和評論保釣運動,使雜誌在美加歐澳各校園的銷路激增。接下來是中美關係的突破,帶來了海外知識人的親中思潮。這思潮未必由我們帶動,但無可否認《七十年代》提供了載體,至少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是後來我們認為應該檢討和改正的。(原文發佈於9月24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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