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不是我不愛祖國,是祖國不愛我

2021-12-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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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文革期間,他被打為「黑幫」在幹校勞動,我獲邀到北京參加國慶,我提出想見五叔的要求,於是當局把他從邊遠調回北京見面。1980年中國改革開放後,五叔多次來港,我們見面頗多。1997年他退休後,經我聯繫,在香港出版了一本回憶錄《歸處何方》。2006年我到北京在他家留連幾天。2007年1月五叔在北京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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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寫的回憶錄中,講到1943年在延安的「搶救運動」(註:整風),他認為這場運動是由中央社會部長康生發起的。運動使不少熱血青年一夜之間成了「國民黨特務」,而他的三姐、即我的三姑姐李慧蓮被關押一年多失去自由,被輪番拷問,最後不得不被迫承認自己是「特務」,運動高潮過後,與弟弟重見,二人抱頭痛哭。不久,三姑姐就病倒了,一年後離世,死時不足25歲。

1972年訪京,與五叔五嬸和他們的女兒在他任職的中國歌劇舞劇院門前(李怡提供)
1972年訪京,與五叔五嬸和他們的女兒在他任職的中國歌劇舞劇院門前(李怡提供)

從中共建政後,就不斷以運動治國來看,把「搶救運動」推到康生頭上,可能是五叔「為尊者諱」而已。他的回憶錄接著就談到了1949年後不斷發動的「階級鬥爭」運動。大致上說,1957年反右運動之後,所有的黨外知識人就鴉雀無聲了;1959年彭德懷上書毛澤東指出大躍進的問題和弊病,被毛發起「反右傾運動」批鬥彭德懷,牽連大批人,由此而黨內也鴉雀無聲了;到了文革在全民掀起互相揭發互相鬥爭的運動,也就使全國人民都鴉雀無聲了。五叔在回憶錄中指出,歷次運動對知識分子、文學家藝術家衝擊最大的,除了文革,要算反右派鬥爭。他說他作為歌劇舞劇院的領導之一,因未能保護無辜的藝術家而深感不安。他特別提到五十年代自美回國的歌唱家張權,在反右中受到的傷害。他沒有仔細講這位歌唱家的遭遇,但提到她劃為右派後,被下放多年,晚年回到北京,住房問題也一直不能解決。她1993年去世,遺願是要在北京天主教堂做追思彌撒,並葬在天主教墓地。

前文談到的林秉寧,董建義,都是籍籍無名的右派分子,而鼎鼎大名的右派知識人當中,我直接認識並且作過訪談的,有三個人:電影劇本《苦戀》的作者白樺,1956年發表「干預生活」的作品的劉賓雁,和香港《文匯報》創辦人徐鑄成。上世紀八十年代跟這三人所作的長篇訪談,使我對中共國的認識,有很大的提升。

白樺在《苦戀》中寫一個歸國畫家凌晨光在中國的悲慘遭遇,他在厄運連連之後,還反對女兒隨男友出國,於是他女兒問他:「您苦苦地戀著這個國家,但是這個國家愛您嗎?」凌晨光無言以對。白樺原名陳佑華,1930年出生,1947年即17歲就參加了解放軍,成為軍中作家,1958年被打成右派,開除了軍籍。1964年重回軍隊。白樺被打成右派的原因,是他15歲就左傾,17歲就參軍,自認為出身「純潔」,不同於來自舊體制的人,他有資格真誠地、不會被人懷疑地說話。白樺在1979年獲平反後,仍然揭露政治生活中問題的初心仍然不變,1979年發表《苦戀》,1981受到批判,成為文革後第一個被批判的作家,批判矛頭直指他劇本中「這個國家愛你嗎」這句話。我訪問他時,他仍然認為他的遭遇只是因為中共的政治生活處於不正常狀態,若正常就不會遇到這些事。但實際上他的遭遇,是在專權體制下正常不過的事。

1987年12月白樺訪港,後立者是香港影人韓培珠。(李怡提供)
1987年12月白樺訪港,後立者是香港影人韓培珠。(李怡提供)

跟劉和徐訪談的啟示,後文再講。

五叔和三姑姐李慧蓮1943年回歸延安,1950年代我的同級同學和其後許多香港工人回歸祖國參加建設,五叔講到的張權從美國回歸,哈佛醫學博士董建義的回歸,白樺筆下的畫家凌晨光的回歸,還有千千萬萬我們不知道的回歸,他們都是一個個具體的人,不是一堆數字,開始時或者都有一段蜜月期,隨後的遭遇是不同程度的大同小異。1997年香港的回歸,不僅是土地的回歸,而且是幾百萬香港市民向共產黨領導的祖國的回歸,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回歸。24年的變遷,現在和未來的變化,前人的殷鑑正如五叔回憶錄的書名所示:歸處何方。(文章發佈於2021年8月18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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