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小學時期讀過「華盛頓砍倒櫻桃樹」和「狼來了」這兩篇課文，年紀稍長後還得知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雖然這三者都是憑空揑造，藉以塑造特定價值觀的寓言，但確實點出「說真話」或「不說謊」不但是普世價值觀，也是各國社會當中政治正確的行為。
與謊言共存的藝術
然而，在許多場合中，說真話會讓大家非常尷尬，甚至可能因此惹禍上身，所以只好昧著良心假裝不知道真相，甚至拋出投其所好的謊言，《安徒生童話》當中的「國王的新衣」就是如此。台灣發生的真實案例中，可以用享有「鋼砲」和「聖人」美譽的前監察院長王建煊當作範例：他在監察院長任內說了一句「監察委員多屬政治酬庸，致使監察院功能不彰」，結果引發19位監委簽署聯合聲明，嚴詞譴責他羞辱監察院。
於是，若是不想製造敵人，只圖明哲保身，那麼最合理的抉擇是遵守戴爾卡耐基(Dale Carnegie)在《人性的弱點(How to Win Friends & Influence People 》一書當中所揭櫫的第一條原則：不要批評別人──其中當然包括錯誤與謊言這兩部分。只不過，這個原則曾經受到譴責，理由是其中沒有分辨是非善惡，只是當個不得罪人的好好先生。
但更多的情況是，謊言所可能衍生的利益，遠遠高過被拆穿之後可能衍生的懲罰，因此人類世界的謊言永遠不可能消失。只不過，因為許多謊言都是精心打造而成，甚至有大量的產官學界大人物背書，加上眾多媒體人刻意或無腦的支持，形成類似於當前台灣政壇流行的「造謠國家隊」，導致我們經常無法斷言某種言論主張是否確屬謊言或騙局。
例如，經常被批評為「喜歡搞陰謀論」的好萊塢，就有不少電影直接影射美國政府經常說謊，例如《狙擊生死線(Shooter)》由反派首領志得意滿的說，「美國人民居然相信我們不是為了石油而對伊朗開戰」，又如《關鍵指令(Green Zone)》用男主角鍥而不捨的調查，點出「伊拉克儲存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可能是個騙局。
我知道官員民代和名嘴媒體人等等都經常說謊，我甚至還曾經點出某些可以用常識和邏輯拆穿的謊言(參閱葉日武觀點：一句話彰顯知識份子風骨，一句話道盡台灣民主亂源)。但是，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四個不同意大內宣」，我無奈的發現自己還真的沒有抵抗力，因為其中所涉及的真相已經不是常識和邏輯所能應付的。
本文將針對四大公投攻防當中的3個事件，由簡而繁的說明其中必定涉及謊言，但我們無法用常識和邏輯來完全確認，只能提出「合理的懷疑」──而更重要的是，雖然這三個謊言實際上都已經被拆穿，但當事人完全沒有受到明確的懲罰！
大潭藻礁早就死光了？
第一個事件相對簡單。11月初，中央通訊社針對藻礁議題訪問大潭里長彭明聰，隱晦的指出「他爸爸年輕時還能在藻礁上採集海草回家餵豬，現在連螃蟹、貝殼都看不到」。包括聯合報在內，部分媒體直接刊出這篇通稿。
但很奇怪的是，幾乎就在中央社發稿的同一時間，《Yahoo新聞》也貼出一篇刻意隱藏來源的類似專訪，內容和中央社通稿幾乎完全相同，主要差異是在標題和內文中明確的宣稱「藻礁十幾年前就已經死光了，根本不可能復育」。
這篇訪談堪稱面面俱到，涵蓋了當地人深愛藻礁、藻礁已經消失、當地人已經接納三接並享受到小確幸、國民黨忽視藻礁、環保團體偏幫藍營且捏造事實、民進黨已經用三接外移來保護藻礁，以及到此一遊的外地民眾不應該介入等等。
我心中存疑，因為我無法相信，包括珍愛藻礁提案人潘忠政和多個環保團體在內，都是「無中生有」的「無的放矢」，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而發動或支持珍愛藻礁公投？無奈的是，包括我在內，大部分民眾都不可能為了查證而跑一趟大潭，而網路上可以找到的藻礁照片，又確實可能是來自於大潭以外的地區。
我的懷疑來自於這篇報導有一個重大的邏輯缺陷：若藻礁確實早已死光，那麼經歷藍綠兩黨執政，為何經濟部、中油、或台電從未提出這個事實，而且綠營的四個不同意宣講中也未曾著墨。
於是，我先抓出對於珍愛藻礁提案人潘忠政的專訪，而根據網路媒體《上下游》的報導，他廿年前從教職退休後，就致力於環保運動，曾經在眾志成城下將煉油廠趕出觀音。藻礁原來只被他視為一個明星級的護衛手段，但是在請到「藻礁媽媽」劉靜榆辦了兩天的研習會後，「發現它應該是目的，是被保護的瑰寶」 。這篇報導也提供了中油三接工地的空照圖，確切的證實大量藻礁的存在。
其後，在谷歌大神的協助下，我發現彭里長所言不但和藻礁公投聯盟發布的《藻礁之聲》紀錄片矛盾，也和中油臉書粉絲頁對《藻礁之聲》內容的澄清不一致。進一步搜尋顯示，「藻礁死光了」的傳聞並非始自於近日，例如早在3年多以前，就有媒體報導當地里長宣稱「工業廢水早就把藻礁毒死，現在剩下的只有黑色礁石」。最後，我還發現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在今年2月，發布了3000字的查核報告，駁斥「大潭藻礁區其實就是廢物石頭區」的網路傳言。
因此，我合理的懷疑上述「藻礁死光了」的傳聞與報導純屬造謠，但我手上沒有任何客觀證據。最後，直到11月底蔡英文總統視察三接工地，親口說出「藻礁已經永存」之後，這個懷疑才獲得確認。
我知道許多人會因為各種原因而顛倒黑白，但這個事件當中涉及當地里長和特定的媒體人和鍵盤族，有什麼理由能夠讓這些人合作無間，共同打造出「藻礁死光了」這個謊言呢？我當然不知道答案，只能合理的懷疑他們負有「政治任務」，也就是鍵盤族戲稱的「中央廚房分配的任務」，企圖用「藻礁死光了」這件事影響不願意或無法進行思考查證的民眾，從而降低支持珍愛藻礁公投的力量。
歐盟因為萊豬付出重大代價？
第二個事件的困難度就提高了很多。農委會主委陳吉仲在臉書貼文中指出，反萊豬公投如果過關，將會傷害我國經貿，例如歐盟長期以來禁止使用荷爾蒙（包括萊劑）飼養的牛肉進口，與美國、加拿大產生貿易爭端，導致1996年美加兩國向WTO提起訴訟，結果以歐盟禁令缺乏科學證據判歐盟敗訴，美加兩國可以對歐盟實施貿易報復。
在同一期間，中華經濟研究院WTO及RTA中心副執行長李淳，也在公投意見發表會和媒體投書當中，提出幾乎完全相同的論點，例如「歐盟...為了拒絕萊克多巴安而兩度與美國對簿公堂、兩次敗訴，至今每年要付出一億美金的補償」。
我不瞭解1996年美加兩國向WTO提起的訴訟是怎麼回事，完全無法用邏輯和常識來加以解析，但值得慶幸的是有學者專家公開提供資訊：中華經濟與金融協會副秘書長曾志超在媒體投書中直言，「該案例無論時空背景抑或涉及標的，均迥異於當前的萊豬爭議」，因為實際狀況是「雙方對此在WTO進行十多年的爭訟...直到2009年歐盟才與美國達成和解協議，歐盟對美國進口符合歐盟規範的牛肉提供一定配額的零關稅優惠，美國則逐年解除對歐盟實施的懲罰性關稅」。
曾志超也在結語中諷刺，當時的爭議標的是六種荷爾蒙，美國甚至還沒有將萊劑當作飼料添加劑，因此拿出來說事根本就是「拿明朝的尚方寶劍斬清朝的官」，而且「大玩Deepfake曲解國際規範與WTO爭端案例」。
孰是孰非呢？進一步查證顯示，歐盟確實被WTO裁定違反食品安全檢驗與動植物防疫檢疫(SPS )規範，美國因而獲得每年一億多美元的「授權報復金額」，但歐盟實際上並非「每年要付出一億美金的補償」，而是因為懲罰性關稅而導致一億多美元的銷美商品必須負擔較高的關稅。
另外，雖然被WTO裁定敗訴，但歐盟當時並未全面讓步。針對其中一種經認定對人體健康確有重大影響的荷爾蒙，繼續維持禁止進口的政策，其他5種荷爾蒙則因為研究結果尚未明朗，因此決定採取暫時性的禁止進口措施。
實際上，會員國輸掉WTO貿易訴訟後，會被要求改正相關措施以符合WTO規範。但如果不改正，WTO當然也無法對主權國家強制執行，於是常見的後續處理方法有二，其一是雙方協調賠償，其二是容許勝訴國報復，主要就是對敗訴國的某些商品提高關稅。
前述每年一億多就是容許勝訴國報復的貿易金額。而根據中央社報導，雙方在2008年底展開諮商，結果約定歐盟以零關稅進口不使用荷爾蒙的美國牛肉，每年逐步提高進口配額，而美國則逐年減少報復金額，直到雙方檢討認為滿意，美方完全廢止報復為止。這個協議代表，歐盟主要的犧牲是本土畜牧業，但消費者可以免於吃到美國荷爾蒙牛肉。
根據這些訊息，我確定陳吉仲和李淳等人是在「移花接木」，硬把「萊劑」列入歐盟禁止的「荷爾蒙」當中，同時也把「針對每年一億元的進口商品課徵報復性關稅」，曲解成「每年要付出一億美金的補償」，企圖利用民眾對生物科技和貿易實務的陌生來混淆視聽。
然而，我這個推斷是搜尋數十篇相關報導之後才衍生出來的結論，但是對大多數民眾而言，一個部長級官員加上一個身居高位的學者口徑完全相同，那麼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
核四根本就是豆腐渣工程！
第三個事件則是超高難度，直白的說就是「沒有內幕消息就沒有真相」，邏輯與常識派不上用廠，學者專家無能為力，谷歌大神也只能舉雙手投降。
重啟核四公投當然引發了安全議題，包括那據說是建廠之後突然發現，已經沉寂4萬多年，但活動起來足以讓核四的「7級地震防護力」形同紙紮的「S斷層」，以及困擾台電與地方政府多年，但據說可以完全在核四廠內儲存或委託外國處理的核廢料等等。
然而，最讓人意外的一場大戲，來自於台電核能發電處長許永輝和提案領銜人黃士修的對壘。在那場公開說明會當中，許永輝口中的核四簡直就是「豆腐渣工程」，包括「消防系統、安全設備難以整合，也沒有加固的空間」，以及「設計的缺失、工期的混亂...原廠的品保文件出問題」等等，直言之就是「根本沒有安全性可言」。
許永輝還在現場拋出兩段讓我和9成999以上的閱聽眾都只能投降的語言：「你連安檢報告跟試運轉報告都分不清楚，要談核四是否安全對你來說太過專業」，以及「安檢報告不等於試運轉測試報告，審查與程序就不一樣，因為安檢報告不包含耐受度測試，因為安檢不可能去模擬高溫高壓的情況，而試運轉測試除了冷機測試，還要查閱所有廠商提供的品保文件，還要經過層層審查的程序……」。甚至，他還用一句話封死台灣核工與電機系所全體教師與畢業生的話語權：這是工程結構上的問題，和教科書上的知識不同。
相對於提案領銜人黃士修那媒體主持人、企業顧問、政治評論員、和時事觀察家等頭銜，許永輝的「台電核能發電處長」頭銜，無疑在核四這個專業議題上佔有絕對優勢，更能夠獲得一般民眾的信任。
但關鍵在於，許永輝不但是目前的台電核能發電處長，更曾經擔任核四廠試運轉的負責人，他當時的工作就是要確保各自獨立的系統能夠妥善整合，其中當然也包括核四是否安全的問題。而根據媒體報導，台電早在103年就發布核四安檢報告全部過關的新聞，而且當時主持報告的人正是許永輝，其間並沒有指出核四有一大堆安全問題。
因此，在「今日的許永輝打臉昨日的許永輝」之際，也明確的點出或則是「昨日的許永輝」，或則是「今日的許永輝」，兩者之間必定有一人對核四的安全性說謊。問題在於，不論是邏輯與常識、學者專家、或是谷歌大神，都無法確切指出究竟是哪一個許永輝在說謊！
例如，雖然有曾任核四安檢專家監督小組委員的葉宗洸教授，在第二天就公開質疑「到底是當年說謊，還是昨天說謊？」也有曾在核四工作近16年的核四前廠長王伯輝指出，「要安全後才能試運轉」，而且還向許永輝喊話說，「不要一味跟著上面講，要有良心！」但在此同時，台電和經濟部顯然都自行打臉，支持許永輝那個「專業立場髮夾彎」，而監察院也在稍早公布其調查報告，宣稱「核四系統與設備還有許多問題，至今還有23項沒有解決」。
總之，我相信絕大部分民眾都和我一樣，無法根據公開資訊斷定孰是孰非。只不過，因為我對「易反易覆小人心」這句俗話深以為然，於是根據許永輝在藍綠執政下完全相反的言論，推斷他應該是有如周星馳電影當中所言的「尚書大人真機靈」──但即使如此，我仍然無法對核四的安全性有所論斷。
真理站在詐騙與辯論高手那一邊！
好萊塢電影《魔鬼代言人（Devil's Advocate）》點出，即使在正義的最後防線上，真相也可能被謊言和辯論技巧所碾壓：擔任辯護律師的男主角，在法庭上才發現被告確實犯下性侵罪，但他不想輸掉官司，於是運用質詢技巧讓被害者精神崩潰，在嚎啕大哭之下承認自己對當時的記憶可能有錯誤，結果自然是讓男主角順利打贏官司。
在我看來，本文所述的三個事件，證實了已故立法委員朱高正留下的那句經典名言：「政治是高明的騙術」。我要補充的是，這些騙術能夠暢行無阻的主因有二。其一在於學界所稱的「資訊不對稱」，辯論雙方當然知道自己說了哪些謊言與真話，但多數民眾都缺乏發掘真相所需的知識與資訊，也無法或不願意消耗資源來取得這些知識與資訊，結果自然是有可能相信其中的謊言。
其二則在於親疏有別衍生的信任落差，認為政治理念相同的自己人不會欺騙自己，於是用政治顏色的異同來決定是否相信特定主張，結果自然是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無意自行設法探索真相究竟為何。
另外，公投涉及正反雙方，另一方可以用適當的知識與資訊反制，因此資訊不對稱的欺騙效果減弱，於是辯論技巧就成為關鍵之一。例如，前述台電核能發電處長許永輝一方面用「專業不足」打壓對手的可信度，另一方面用國人深信不疑的「理論實務落差」封死其他學者專家的話語權，結果就是把自己變成全台灣最權威的「核四專家」，甚至身為他過去上司的前核四廠長王伯輝，也被他批評為「先射箭再畫靶，決定了結果再來推論過程」。
相反的，提案領銜人黃士修的「提告瀆職」雖然於法有據，但戰術選擇錯誤而打開了「社會觀感不佳」的破口，於是綠營卯足全力用「威脅恐嚇」的罪名來批鬥譴責，甚至蔡英文總統還帶頭跳出來踩上一腳。
總之，「真理愈辯愈明」這句俗話，只適用於參與者都是在探求真理的情況。在政治鬥爭和法庭辯論中，目標並不是探求真理，而是你死我活，形同戰爭的「拼輸贏」，因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常見的抉擇，而精心泡製的謊言當然是其中常見的手段之一。畢竟，在「道德一斤值幾文」的台灣，既然可以輕鬆愉快而且毫無後患的行騙天下，何必辛辛苦苦賣力傷肝的換取殘羹剩飯。
我們當然不應該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至少以本文所提示的3個事件而言，邏輯與常識並不足以澄清真相為何，因此真相本身未必足以取信於民，而且在知識與資訊不足卻又懶得探索真相之下，詐騙與辯論技巧比較高明的那一方，必定可以獲得大量原屬中立者的支持。
我不知道這些詐騙與辯論技巧是否足以改變公投結果，但我知道自己這輩子無法探索每個重大政治與法律事件背後的真相，也因此無法擺脫詐騙與辯論技巧對我產生的洗腦效果。
*作者為大學退休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