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盲從太危險─「遵命文學」遵誰的命?

2021-10-1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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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香港維多利亞港。(an Rees's father∕維基百科)

1978年的香港維多利亞港。(an Rees's father∕維基百科)

我們處在一個急劇變化的世界,一個複雜矛盾的社會,我們幾乎每一天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抉擇:走怎麼樣的道路?做怎麼樣的人?跟隨哪一種趨勢?

失敗者回憶錄06:動盪時代

在麗儀被審查的一個多月前,1970年2月1日,我在香港左派出版界領導人的認可下,創刊了《七十年代》月刊。封面標舉著「本刊宗旨:認識世界,研究社會,了解人生」。我在發刊詞的開頭寫下這幾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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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列車在軋軋地前進,跨過動盪的六十年代,踏入人類歷史新的十年。

「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青年,不可能再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十年窗下』的生活,甚至也不可能再有在樹蔭下讀消閒小說的生活了。我們處在一個急劇變化的世界,一個複雜矛盾的社會,我們幾乎每一天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抉擇:走怎麼樣的道路?做怎麼樣的人?跟隨哪一種趨勢?

「當然,假定我們跟從的是一種正確的趨勢,那麼盲從亦可能是正確的。但這太危險。我們完全可以從歷史的發展規律中,理智而清醒地認識世界,完全可以從實際的工作生活中,深入而細緻地研究社會。然後,我們可以從對於各種人生態度的分析批判當中,決定自己所應走的道路。……」

這段文字,除了講「歷史的發展規律」是仍然擺脫不了馬克思主義教條之外,大致上都基於對當時政治現實的思考。尤其是針對吃了左傾迷魂藥的人士,他們認為「緊跟」毛澤東思想是無須懷疑的,而我提出了「盲從」「太危險」的觀念。它是我當時對極左思潮反省的開始。這種想法也指導了我其後的編輯路向。但很明顯,左派領導人和圈子中沒有人看出這個「發刊詞」有什麼問題。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左傾思潮在中國和世界都風起雲湧,《七十年代》月刊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創辦的。文革在中國和香港左派圈中,橫掃了中外傳統文化,所有人類的文化積累都被指為「封資修」(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而文革的文藝產品太少,幾部樣板戲和一兩部小說,情節和人物的塑造太不近人情,因而中國和香港左派都陷入無戲看無書看的文化飢渴狀態。香港左派書店,只出售毛澤東著作和馬克思列寧的著作,其他反映人類文化傳承的中外圖書都收起來了。

我的左派寫作朋友圈,包括《大公報》《文匯報》的編輯人才,受報紙立場的僵硬左傾思想限制,大都感到英雄無用武之地。我們這本不受中共嚴密監管、避談中國形勢的左派雜誌,對於那些知識豐厚、有文化底蘊的左派才子,有較大發揮空間,也使香港和新馬的左派讀者,有耳目一新之感。因此一出版銷量就超過我們預期,需要加印。市場地位瞬即確立。

《七十年代》創刊號。(李怡提供)
《七十年代》創刊號。(李怡提供)

在文革前,香港左派的文化事業已經開始蓬勃,左派報紙越來越趨近香港社會市民的口味,一些左派背景卻以港聞、副刊和狗馬經吸引讀者的中性報紙暢銷一時,左派電影與右派電影在市場上旗鼓相當,左派出版社以多種面貌搶佔市場。但這一切,都因文革,特別是1967年左派暴動,而自動暴露極左面目,多年經營的形象毀於一旦。左派書店、影院、國貨公司櫥窗,掛滿了趕客的反英抗暴標語。右派的文化產品就蓬勃起來。《明報》《明報月刊》在報導和評析中國文革方面,引領潮流。

與此同時,西方卻因為美國民權運動、反越戰,歐洲反建制的學生運動,掀起了左傾思潮,左派、激進派、親中反蘇的毛澤東派,在西方盛極一時。

中國、香港和國際的思潮,極為複雜!我是在那樣的形勢下,看準時機,讓《七十年代》應運而生。但想不到雜誌剛面世,我自己卻陷入一個危險境地,受到很大考驗。(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3日)

失敗者回憶錄07:抉擇

創辦《七十年代》的立意,就是在當時左派文化被極左思潮捆綁,以致無法向讀者提供任何有點人味的產品的情形下,嘗試從「遵奉自己所願意遵奉的命令」中走出一條路。

俗語說:「好了傷疤忘了痛」。當傷痛過去,一切恢復老樣子之後,人就會把過去的傷痛忘記,至少是擱一邊,甚而提都不願意提起。因為提起也是挖傷疤。「忘了痛」往往不是自然地「忘」,而是有意識地忘的。

麗儀和大女兒似乎有意識地想忘記那一段傷痛。我雖間接受害,卻無法忘記這一次重擊。因為我要主持一份刊物的筆政,因為我要繼續寫作,我不能忘記自己半年前寫的這段話:「我們幾乎每一天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抉擇:走怎麼樣的道路?做怎麼樣的人?跟隨哪一種趨勢?」並且說:「盲從太危險」。

中共對所有的文化事業,報紙、雜誌、書籍出版、電影、戲劇、音樂等等,都歸類為宣傳工作,他們不僅認為自己的文化事業如此,而且認定西方的、世界的,所有的文化事業都是宣傳。中共毫不隱諱地由「中央宣傳部」來統管所有的文化事業。對報紙雜誌的編輯採訪和副刊寫作的要求,第一是立場,第二是觀點,第三是方法。最重要就是立場,也就是站穩中共黨的立場。但中共的立場是會變的。比如向蘇聯一面倒的時期,如果對蘇聯有任何質疑,都是站錯立場;而當中共與蘇共翻臉後,如果對蘇聯有任何肯定,或對來援助中國的蘇聯專家有任何正面說辭,也被認為立場有問題。文革時,林彪事件發生前後,中共立場大翻轉。文革期間和文革後,「愛國」陣營許多人的思想都「跟不上形勢」,因為形勢是黨的立場不斷大轉彎。而只要你是在中共卵翼下的文化工作者,不管你是否中共黨員,都要緊跟黨的路線,不可以有自己的主張和看法。於是,從事文化工作的左派,就要不斷否定自己的昨日,不斷扭曲自己,在自己都不理解的情況下去為黨的政策宣傳。中共有句話,叫「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意思就是鼓勵盲從。

那時我深受魯迅雜文影響,魯迅說,自己雖然也算是寫「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願意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聖旨」。因此,「遵命文學」不是遵他人之命,而是遵自己之命。編輯與寫作者,如果不遵奉自己相信的思想意識,一味跟隨聖旨去寫去編,絕不會產生真情實感的文字。這就是當時(以至現在),在極左思潮之下的中共文宣產品都無法吸引讀者的原因,即使是左派讀者。

創辦《七十年代》的立意,就是在當時左派文化被極左思潮捆綁,以致無法向讀者提供任何有點人味的產品的情形下,嘗試從「遵奉自己所願意遵奉的命令」中走出一條路。

1961年女兒出生後,父親與那時的太太陳琦、陸元亮伯伯和伯母鄧真到寶安觀瀾探望,麗儀那時在觀瀾中學教書。(李怡提供)
1961年女兒出生後,父親與那時的太太陳琦、陸元亮伯伯和伯母鄧真到寶安觀瀾探望,麗儀那時在觀瀾中學教書。(李怡提供)

在那一場傷痛後,我更認識到我不能夠放棄「盲從太危險」的準則。

當事情過去,麗儀學校的領導,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她已經非常鄙視領導和那些附從者了。香港的領導人在我面前,也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沒有鄙視他,只是我知道他的局限,因此我在編政上更要相信自己的判斷。

但我沒有從左派陣營走出來,即使在思想上,也沒有覺悟到要決裂。相反,我覺得事情終於有了好轉,也許可以說明,不合理的、違反事實的、荒謬的施政,終會改變。我不能因為個人的原因,而左右了對形勢的判斷。

更現實的是,我妻子女兒還在大陸,我自己也還在左派陣營工作。若脫離這個圈子,我的家庭怎樣?我哪裡有適合的工作?我和一家怎麼存活?今日回想起來,那時或許是在為自己的軟弱找藉口。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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