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對「大陳仔」,一無所悉,上中學以後才知道一九五五年二萬八千多名大陳軍民,在美國第七艦隊護航下,由浙江外海台州列島撤退,軍人移防金馬,一萬六千多大陳島民被安排來台,並冠以「義胞」的榮銜,由於大陳人多捕魚為生,從基隆上岸之後,分別安置在全台幾個漁村。來宜蘭的被集中在頭城大溪、礁溪和蘇澳等地,蘇澳的「大陳仔」住在「嶺腳」的「岳明新村」,有三百多戶、一千多人,也有幾戶搬來南方澳,「大陳仔」來了之後,漁港似乎因多了一種「方言」而更加喧鬧。當「義胞」有什麼實質助益?我不太相信,最起碼,岳明新村討海的大陳人生活艱辛,駛牛車的「大陳仔」狀況也好不到哪去。
「大陳仔」以牛車為人載貨,算是從事運輸業的,跟人拉的「犁仔卡」相比,算是「高級」的行業,隨後小發財、貨車陸續投入「運輸業」,「大陳仔」的牛車就沒落了。「大陳仔」的牛車平常停在小馬路上,算是路邊停車了,他有時從山上捧著牧草下來餵牛,我才有機會看牛吃草、牛放糞。對我而言,牛糞不僅是牛的排泄物,也是一種神祕的象徵。以前常聽聞某班女生失蹤,幾天後又突然出現,大家都說她被魔神仔牽去吃牛糞了。那時的牛糞一定很多,牛糞多代表牛隻多,山邊、墓地、原野到處可看到牛隻,以及他們留下來的糞便。
我後來出外唸書,接觸自小與牛一起生活的農家同學,羨慕他們曾經擁有的放牛人生。上大學之後,幾乎沒再見過「大陳仔」和他的牛車,漸漸地,「大陳仔」的印象愈來愈模糊。直到前陣子跟著喊社區總體營造,驀然回首,「大陳仔」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想,如果「大陳仔」還在,有可能被選為民俗專家,給予津貼,每天駛牛車在港區自由來去,偶爾還可載載觀光客。其實,這些年其他城鎮的生意人早已把腦筋動到牛身上,把牠們裝扮成觀光大使,拖著台車,搭載好奇的遊客,「大陳仔」生不逢辰,沒機會在漁港駛觀光牛車了。原是農業台灣最普遍牲口的牛,如今竟成為許多人眼中的稀客。
《紅樓夢》第十六回裡王熙鳳說了一句流傳久遠的名句:「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近年被顛倒使用:「沒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畢竟現代人吃豬肉極其稀鬆平常,但有幾個人看見豬在走路?四十年前,我聽說長相甜美的大學女同學下嫁一個外貌平庸的軍人,大家戲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女同學很不服氣,大聲回答:「牛糞不好找啊!」事隔數十年,更是鮮花易找,牛糞難求!去年普悠瑪號連續撞牛,皆肇因於普悠瑪號安靜、速度快,溫吞的牛隻根本閃避不及。密集的「牛擊」事件,引發很多人的「思牛悠情」,而藝大校園兩隻牛成為現代「都市聳」的人間珍品,就不足為奇了。
這也讓我再度想起四十年前看過的科幻電影《超世紀謀殺案》(Soylent Green,1973),這部由李察·費里沙導演的反烏托邦電影,描述二○二二年的地球已經過度工業污染,鄉村不適合人居,整個紐約不見樹林,民眾在中央公園大排長龍,就為了買票看碩果僅存的一顆「樹」;人想安樂死,可到政府的協助自殺機構喝毒酒,躺在寬大的銀幕前,回顧一生的點點滴滴,然後含笑歸土。當時天然食物嚴重短缺,少數有錢人才買得起新鮮的蔬果食物,一般人只能靠每星期二免費發給的Soylen食品公司綠葉素(soylent green)生存。影片中查爾頓·希士頓扮演的紐約警探,調查一樁謀殺案,無意中發現綠葉素食品公司所謂海水和黃豆、扁豆以及高能量浮游生物提煉的綠色餅乾,背後竟是駭人聽聞的陰謀……。
《超世紀謀殺案》上映時,我還覺得半世紀後的寓言有如劉伯溫的五百年預測,如今已成為看得到的「未來」,反烏托邦電影點出的問題,在當代逐一浮出檯面。套用《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二的一段話:「後邊照應將來,卻像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人口、糧食與食安問題,成為全球共有的問題,寶島台灣尤其嚴重,連要吃甚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