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告別「牛步」歲月

2015-01-15 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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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參與「藝術創作」而留在北藝大的牛,與草原共生成為校園一景。(取自北藝大官網)

因為參與「藝術創作」而留在北藝大的牛,與草原共生成為校園一景。(取自北藝大官網)

循著校園陽關大道爬坡直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廣闊的鷺鷥草原,兩隻水牛漫不經心地兀自走著「牛」步,多數時間見到牠們,總是低頭喫草,有時伸個懶腰,臥躺在草原的小平台上,悠閒慢活的神態,似乎已認定整片草地是囊中物,比校園的師生職工更像是草原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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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此牛來頭大,人家原來是「搞」藝術的,二00五年那一年,學校辦理第三屆「亞太傳統藝術節(論壇)」,主題是「眾神遊∕戲的國度:亞太文化中的『偽裝』藝術」,來自亞太七國的十位藝術家,在校園現場製作戶外裝置特展。新加坡的印度籍藝術家山卓斯坎(S. Chandrasekan)帶來行動裝置藝術《滴血的曼陀羅》,需要牛隻共襄盛舉,學校從外找來一頭水牛,藝術家以竹子製作一座加了輪子的小小傳統印度廟宇,作品主體是藝術家本人與這頭水牛,透過麻繩的牽繫,水牛帶領身上掛了十個鐵鉤的藝術家,而藝術家則拖著廟宇,等於擔任二者間的中介。這項行動藝術類似乩童在作法,鐵鉤插入肉體造成疼痛感,這是藝術家認知的溝通與掙扎過程,象徵著人與社會的衝撞點,讓一頭素未謀面的水牛上陣,也是不可預期的一部分。

牛隻在活動結束後留在學校,比牠在「創作」時還受歡迎,隨後又來一隻小水牛,大牛帶小牛,頗有牛家庭的味道。當水牛被主人帶回時,鷺鷥草原已不能一日無此君,但學校經費編列沒有「買牛」的名目,還好最後有心人「寄付」兩頭牛。原來草原還有二十隻羊與牛共處,沒想到飼養沒多久,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幾隻羔羊被發現遍體鱗傷倒地不起,其餘的不知所終。研判應該是被附近的流浪狗群咬死,甚至吃進肚子了。因沒有人證,牛又不吭氣,羊群如何被殲滅,也成為謎團了。不管如何,證明了要想在草原立足,非得有牛脾氣不可,否則就像任人宰割的小綿羊了。

(北藝大的人氣王:小美與小麗。/取自北藝大官網)

兩頭水牛已成為校園人氣王,一旁還蓋了牛舍,有專人定期照料,有些家長帶著小孩專程來看牛。牛恃寵而驕,有時還會以「聖牛」之姿逛大街,或到荷畔前的小池塘泡澡。牠們的名號並不「統一」,有人戲稱為「大(碗)牛肉麵」、「小(碗)牛肉麵」,也有人叫牠們「小美」、「小麗」。常來草原與牛為伍的,還有經常以傘兵姿態,從天而降的白鷺鷥群,有時還停在牛背上。比白鷺鷥更常棲息牛背的,其實是全身烏黑、尾羽成分叉狀的烏鶖,不過,關渡烏鶖少見,也許是都市牛貴白賤黑吧!

白鷺鷥、烏鶖與牛一樣,都代表台灣農業意象,牠們與性格沉穩、堅毅的牛和平共存,吃其身上的寄生蟲以及草間的昆蟲,特別在牛犁田驚擾稻禾與泥土間的昆蟲時,居高臨下,伺機飽餐一頓。「鷺鷥騎水牛」或者「烏鶖騎水牛」,證明生物界的共生現象,一如傳統耕稻飼養不同種的鴨子,利用其體型的差異,提供稻田不同的助益,也讓鴨子有成長的空間,這種有機農法,訴說的還是農業社會中和諧的自然關係,跟鷺鷥與烏鶖騎水牛的生態異曲同工。

我成長的環境是沒有農田與牛的漁港,到鄉下親戚家才近距離看到牛隻與牛糞。念小學六年級時,鄰居新來一戶姓鄭的人家,甫一搬來,就引起我的注意,因為他們家有牛,也有牛車,這是當時漁港的唯一。鄭姓夫妻帶著五個小孩,操著本土人聽不懂的大陳話,住在可通往蘇花公路的山邊小屋,鄰居私下叫他們「大陳仔」、「大陳婆仔」。印象中我沒跟「大陳仔」講過話,也不曾目睹他們與左鄰右舍談天說地,倒是小孩很快就跟我們玩在一起,也講一口道地的宜蘭腔與台灣國語。水牛是家人,也是生財工具,「大陳仔」平時駛牛車載貨,按距離遠近與物品重量計價。牛頸架上牛軛,拖著板輪車,人坐在牛車前沿,吆喝牛隻前進。

那時候我對「大陳仔」,一無所悉,上中學以後才知道一九五五年二萬八千多名大陳軍民,在美國第七艦隊護航下,由浙江外海台州列島撤退,軍人移防金馬,一萬六千多大陳島民被安排來台,並冠以「義胞」的榮銜,由於大陳人多捕魚為生,從基隆上岸之後,分別安置在全台幾個漁村。來宜蘭的被集中在頭城大溪、礁溪和蘇澳等地,蘇澳的「大陳仔」住在「嶺腳」的「岳明新村」,有三百多戶、一千多人,也有幾戶搬來南方澳,「大陳仔」來了之後,漁港似乎因多了一種「方言」而更加喧鬧。當「義胞」有什麼實質助益?我不太相信,最起碼,岳明新村討海的大陳人生活艱辛,駛牛車的「大陳仔」狀況也好不到哪去。

「大陳仔」以牛車為人載貨,算是從事運輸業的,跟人拉的「犁仔卡」相比,算是「高級」的行業,隨後小發財、貨車陸續投入「運輸業」,「大陳仔」的牛車就沒落了。「大陳仔」的牛車平常停在小馬路上,算是路邊停車了,他有時從山上捧著牧草下來餵牛,我才有機會看牛吃草、牛放糞。對我而言,牛糞不僅是牛的排泄物,也是一種神祕的象徵。以前常聽聞某班女生失蹤,幾天後又突然出現,大家都說她被魔神仔牽去吃牛糞了。那時的牛糞一定很多,牛糞多代表牛隻多,山邊、墓地、原野到處可看到牛隻,以及他們留下來的糞便。

我後來出外唸書,接觸自小與牛一起生活的農家同學,羨慕他們曾經擁有的放牛人生。上大學之後,幾乎沒再見過「大陳仔」和他的牛車,漸漸地,「大陳仔」的印象愈來愈模糊。直到前陣子跟著喊社區總體營造,驀然回首,「大陳仔」卻在燈火闌珊處。我想,如果「大陳仔」還在,有可能被選為民俗專家,給予津貼,每天駛牛車在港區自由來去,偶爾還可載載觀光客。其實,這些年其他城鎮的生意人早已把腦筋動到牛身上,把牠們裝扮成觀光大使,拖著台車,搭載好奇的遊客,「大陳仔」生不逢辰,沒機會在漁港駛觀光牛車了。原是農業台灣最普遍牲口的牛,如今竟成為許多人眼中的稀客。

《紅樓夢》第十六回裡王熙鳳說了一句流傳久遠的名句:「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近年被顛倒使用:「沒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畢竟現代人吃豬肉極其稀鬆平常,但有幾個人看見豬在走路?四十年前,我聽說長相甜美的大學女同學下嫁一個外貌平庸的軍人,大家戲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女同學很不服氣,大聲回答:「牛糞不好找啊!」事隔數十年,更是鮮花易找,牛糞難求!去年普悠瑪號連續撞牛,皆肇因於普悠瑪號安靜、速度快,溫吞的牛隻根本閃避不及。密集的「牛擊」事件,引發很多人的「思牛悠情」,而藝大校園兩隻牛成為現代「都市聳」的人間珍品,就不足為奇了。

Soylent_green (1)這也讓我再度想起四十年前看過的科幻電影《超世紀謀殺案》(Soylent Green,1973),這部由李察·費里沙導演的反烏托邦電影,描述二○二二年的地球已經過度工業污染,鄉村不適合人居,整個紐約不見樹林,民眾在中央公園大排長龍,就為了買票看碩果僅存的一顆「樹」;人想安樂死,可到政府的協助自殺機構喝毒酒,躺在寬大的銀幕前,回顧一生的點點滴滴,然後含笑歸土。當時天然食物嚴重短缺,少數有錢人才買得起新鮮的蔬果食物,一般人只能靠每星期二免費發給的Soylen食品公司綠葉素(soylent green)生存。影片中查爾頓·希士頓扮演的紐約警探,調查一樁謀殺案,無意中發現綠葉素食品公司所謂海水和黃豆、扁豆以及高能量浮游生物提煉的綠色餅乾,背後竟是駭人聽聞的陰謀……。

《超世紀謀殺案》上映時,我還覺得半世紀後的寓言有如劉伯溫的五百年預測,如今已成為看得到的「未來」,反烏托邦電影點出的問題,在當代逐一浮出檯面。套用《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二的一段話:「後邊照應將來,卻像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人口、糧食與食安問題,成為全球共有的問題,寶島台灣尤其嚴重,連要吃甚麼,都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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