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1970年代的香港─左派自成另類的圈子

2021-10-10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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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20歲,開始向左派報紙投稿。(李怡提供)

1956年20歲,開始向左派報紙投稿。(李怡提供)

我坐在出境大堂的椅子上,想到自己過去為中共政權辯解,而現在當困境臨到自己身上,我無法為不僅不合理、而且是荒謬已極的倒行逆施作任何辯解。我以前做的事,是不是錯了?

失敗者回憶錄02:圈內圈外

現在的人,或者沒有經歷過1970年的時代,又或者已經忘卻了。那時候,香港是反共勢力的天下,左派自成一個特定的小圈子。香港的報業、出版業、電影業,左右派界線分明。左,就是親中共力量;右,就是親台灣國民黨力量。文化界絕對是右派佔優勢。商界則是英資企業佔壓倒地位,港資在上升中,中資與台資都不成氣候。當時的報紙,報頭大都以「中華民國」記年,若以公元記年的,則不管塗上什麼中立色彩,即使以港聞為主、迴避國共意識形態的對立,也仍然被認為是左派。每年10.1,掛五星旗建牌樓的不多,倒是雙十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則滿街滿巷。左派學校出身的年輕人,很難進入香港的主流體制,他們入大學、讀師範都很難,更不用說考公務員了。在1967年左派暴動之後,社會的一般商戶,也排斥左派學校畢業生,左派工人進工廠,也要隱瞞他的左派工會會員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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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派特定的小圈子自成一角,工資低,但住宿與三餐不愁,看病就去工聯會的診所。學校老師,工會會員,中資機構員工,大部分都懷有理想,信賴中共領導的國家,信賴和服從領導,作風正派。我在左派的香島中學讀初高中,受到幾個老師的熏陶和啟蒙,我至今仍然懷念他們。左派新聞界人才雲集,《大公報》十大才子,人人學貫中西,筆鋒銳利,評論、副刊文章都具可讀性,我從中吸取養份不少。而我在20歲時首次向《文匯報》的「文藝週刊」投稿,當時的文藝版主編是從《大公報》借調的羅孚,他大量取用我這個初生之犢的投稿,使我從此涉足左派文壇。

對於香港主流社會來說,左派圈子是另類。中共建政後,20年來大量的大陸人流入香港,在英國人設立的公平法律下各顯神通、爭名逐利、向上流動。左派並不參與這種競逐,但許多人心中都覺得背後有祖國作靠山,有愛國主義、社會主義的理想,社會上的人或許看不起我們,但我們自己是看得起自己的。

我至今仍然認為,當時香港的左派就其整體來說,都是善良的、單純的人,即使參加1967年的暴動,也是出自對祖國的忠誠和信任。但他們祖國卻並不單純,領導人所宣傳的和他們的實際施政是兩回事。從中共建政之初的鬥地主,到肅反、反右、大躍進、大飢荒、反右傾,大逃港,到全面反傳統、反常識,反社會基本道德的文革。每一次運動,每一次發生讓香港左派陣營內產生對祖國疑惑的事件,就會由港澳工委派人到各愛國團體去宣講形勢,在員工聽到他們自己願意知道、並感覺是「合理」的解釋之後,再通過「學習」,就解除疑惑,「統一」思想啦!只是,如果不僅是從非左派傳媒和香港社會流傳所得的消息,而是有親屬家人甚而自身遭遇摻雜其中,那麼實際的困境就不是大道理可以釋除了。

我坐在出境大堂的椅子上,想到自己過去為中共政權辯解,而現在當困境臨到自己身上,我無法為不僅不合理、而且是荒謬已極的倒行逆施作任何辯解。我以前做的事,是不是錯了?以後,如果還有機會「以後」的話,我要怎麼做?我可以怎麼做?我有個人自由發揮的空間嗎?

失敗者回憶錄03:殺氣騰騰

1970年3月21日,我走進家門,麗儀在等我,第一句話就是:「我今晚不能留在家。」「為什麼?」「要對我隔離審查。」「為什麼?」「因為你。」「我怎麼了?」「有文件下來,說香港回來的人有70%是特務。今天剛槍斃了一個。」

1960年結婚旅行於北京,在故宮御花園的連理柏下。(李怡提供)
1960年結婚旅行於北京,在故宮御花園的連理柏下。(李怡提供)

坐在深圳的離境大堂上,前一天的景像歷歷在目。

我通常會先到公安局報戶口,然後走回家。那時深圳地小人少,鎮上只有一條大街和一些小巷。我家住的小巷叫鴨仔街。在公安局被要求回原籍報戶口後,我忐忑不安地走回家。路上見有幾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舉著一根上面掛著衣服和帽子的竹竿,哼著進行曲,見到我就嚷:「香港客,倒屎塔,倒完一塔又一塔。」(「倒屎塔」是指為旱廁掏糞。)

離遠見到小女兒和幾個同學,我喊「小培」,她回頭看看我,卻沒有迎來,反而箭似的奔跑回家。她不想在同學前顯示有一個「香港客」爸爸。

1970年是文革的中期,激烈的紅衛兵運動已經過去,香港的左派暴動也平靜下來。1969年中共九大後政局表面和緩。但實際上毛澤東與林彪的權力鬥爭,也在九大確定林彪為接班人後立即展開。文革派和周恩來的官僚系統鬥爭,兩派都爭著推出「極左」政策來爭取毛和各地革命派的支持。1970年初, 中共中央發出經周恩來主持起草的《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這就是牽連全中國,在各地製造了大量冤假錯案的「一打三反」運動。打擊反革命是「一打」,「三反」是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重點是「一打」。文件提出要殺一批人,要「在短期內殺人夠多,產生震懾效果」。一些老「右派」、已成賤民的地主富農,再拿出來槍斃。香港回鄉探親者,面臨殺氣騰騰的社會環境。

妻子梁麗儀,出身於紅色家庭,父親是在香港曾經參加過1929年省港大罷工的中共地下黨員,哥哥是香港海員工會的地下黨員幹部。麗儀中學畢業到廣州升讀大學時,一直受到中共黨組織的特殊照料,她很快參加了共青團。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她都沒有受到衝擊,被黨組織認為是一個跟黨走的好學生、好教師。

1961年女兒出生後,父親與那時的太太陳琦到寶安觀瀾探望,妻子麗儀那時在觀瀾中學教書。(李怡提供)
1961年女兒出生後,父親與那時的太太陳琦到寶安觀瀾探望,妻子麗儀那時在觀瀾中學教書。(李怡提供)

1966年文革狂潮掀起,麗儀是不參加造反運動的「逍遙派」。她有被大字報攻擊,但沒有被揪鬥。中共黨組織對每一個幹部都設有秘密檔案。她的檔案中,大概有一個香港紅色家庭的背景護持,這對無知的造反派帶有不敢輕易觸動的神秘感。但是,當文革的極左思潮發展到中國之外包括香港全是敵人的地步,她的背景也保她不住了。

1970年3月21日星期六這一天,我走進家門,麗儀在等我,第一句話就是:「我今晚不能留在家。」「為什麼?」「要對我隔離審查。」「為什麼?」「因為你。」「我怎麼了?」「有文件下來,說香港回來的人有70%是特務。今天剛槍斃了一個。」我想起那些小孩的竹竿和衣帽大概就是被槍斃者的。她接著說:「你明天一早就走吧。」「那你要審查多久?」「我怎麼知道?」「那我什麼時候回來?我們什麼時候見面?」她無語。九歲的大女兒一直在我們身邊,看著我們講話。麗儀說:「她要跟著我去學校住。」

門外雜沓人聲,一個女聲高叫:「梁老師,李主任叫你現在回學校。」麗儀:「我知道了,等我收拾一下。」「快點!」他們來押她走。

來不及道別,拿了衣物被鋪,牽著大女兒就往門外走。小女兒從保姆身邊走過來坐在我膝上。

我被恐怖感籠罩,躺在床上眼睜睜地想著不可知的未來,朦朦朧朧一會兒,小女兒到床邊把我叫醒。她抱著我好久,彷彿隱隱覺得會有滿長時間見不到爸爸了。

在深圳離境大堂上,我認識的那邊防人員來到我身前,說,「你可以走,不過下次回來要照公安局的規定做。」

我如釋重負,幾乎半跑地回到港境。(文章發佈於2021年4月26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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