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周觀點:從反智論到民主偶像膜拜

2021-09-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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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嬰國》在中國很快就賣到一個洛陽紙貴,然後被北京當局給禁了。(資料照,美聯社)

《巨嬰國》在中國很快就賣到一個洛陽紙貴,然後被北京當局給禁了。(資料照,美聯社)

自漢朝之後,中國社會的上層結構就凝固在由儒家思想所規範好了的「天命傳承」裡面──一個由世襲家族加上菁英官僚所形成的系統,其中後者是來自於一個叫做科舉考試的小小門縫。少數平民的腦子在經過多年的安全制約之後,就可以擠過這道門縫而晋身輔角隊伍。(此外也有透過去勢或者捐錢而得到身分地位的途徑,就不在儒家高尚的論述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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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比較不具「上進心」的多數底層老百姓應該是什麼樣,儒家的經典並沒有太多著墨,許多學者主張這部分是由法家和道家填補了空缺。

法家認為,人民的「智」會產生「以文亂法」、「處士橫議」等種種害處而應該予以禁絕,而道家的最高政治境界則是永不出錯的聖人和嬰兒般純真的人民(「絕聖棄知,民利百倍」、「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這就符合了學者余英時所提出的界定:儒家是「主智」的,講的是上層階級,而道法二家的「反智」,則適用於下層階級。

在科學和傳播不發達的古代,上面這種惰性、穩定的金字塔形社會結構可以說是自然形成的合理安排。然而,這樣的社會在歷經了近200年外來思想的衝擊、戰爭的洗禮、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和經濟變革之下,己經變成了什麼樣呢?

《巨嬰國》:洞悉人性的觀察

在2016年,中國一位心理咨詢師兼暢銷作家武志紅出版了一本書叫做《巨嬰國》,內容探討中國人的深層心理現象。這本書在大陸很快就賣到一個洛陽紙貴,我感覺到它的內容應該會觸痛當局某一根敏感神經,所以趕緊請大陸朋友幫忙搞來一本,果然沒多久就被禁了。顯然地,這本書所揭露的人性真實面和當局所大力宣揚的一種光明進取的民族印象,是格格不入的。

細讀之下,這本書並不算是嚴謹的學術著作,其結構頗為鬆散,內容也不無冗蕪之憾。然而它所帶來的訊息卻有著重磅的力量,可以說對傳統的反智思想作出了創造性的詮釋──作者直接了當的斷言「我們集體停留在嬰兒期」、「中國人的感情模式都是在找媽」。有網路評論者寫到這本書時,說:

「武志紅厲害,看到躲在我們成人軀殼下的嬰兒。在武志紅看來,我們對權力、名聲、成就與物質等的高漲需求常常是一種防禦,背後的聲音是:抱抱我,看著我。這是非常深刻的觀察與洞見。」

巨嬰症患者最顯著的特徵就是一切皆以自我為中心,仼何的挫敗必定是肇因於外在的敵對力量,以便在內心維持著「我不會錯/我能夠掌控一切」的邏輯一致性。書中羅列了極多案例,包括作者在前言裡舉出的典型例子:一位在街上摔暈的老翁在醫院裡醒過來,在第一時間就抓住送他去醫院的人,說:「小伙子,你為什麼要撞我?」在台灣,我們偶而會看到「掌摑護士」一類的新聞事件,也可以歸入這個範疇。

從這些特徵和例子可以看出,巨嬰這個概念和今天許多流行詞語暗合—例如「媽寶」、「公主病」、「玻璃心」,等等可以對許多社會文化現象的深層原因提出強有力的解釋。同時我們發現,許多團體和政府的整體行為和巨嬰現象也若合符節—通過現代媒體的雙向訊息流動,這許許多多的個人的巨嬰心理將被投射、放大、共振而成為相匹配的上位者行為規律:

獨裁守則:

1) 一切成就光榮歸於它的英明領導

2) 一切失敗挫折歸於敵人的邪惡陰謀

3) 你絕不可以凌駕它的權威

若再進一步推敲的話,這種共振式集體性巨嬰行為的發生機制為何?它和民粹現象的關係是什麼?它是否就是民粹的驅力?或者就等同於民粹現象?還有網紅現象也是巨嬰的一種表現嗎?我們是不是可以用這三條守則來檢驗台灣的疫苖和其它政策?這些都是相當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

在2007年,一位中國現代畫家岳敏君的作品「處決」在倫敦蘇富比以約合4400萬人民幣的價格創下中國當代藝術拍賣的最高紀錄。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岳敏君筆下的人物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可以深深的打動人們內心某種隱藏的情緒?直到後來讀到這本《巨嬰國》之後,就豁然明白了。

《跳舞的熊》:關於「自由」的啟示

接下來,我們要問:這種巨嬰現象是我們民族所獨有,還是人類的共同特徵?一位曾經生活在共產波蘭的記者薩布羅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在2018年所寫的深刻報導作品為這個問題提供了線索。這本《跳舞的熊/懷念暴政的真實故事》(Dancing Bears: True Stories of People Nostalgic for Life Under Tyranny)巧妙地呈現了不同的場景,藉著動物和人們各自經驗到的不同現實,告訴我們許多生命發生巨變的轉型故事:

20210924-The dancing bear(會跳舞的熊)。(取自維基百科)
The dancing bear(跳舞的熊)。(取自維基百科)

訓練會跳舞的熊是源自於古印度吉普賽人的一項傳統技藝 。這個傳統隨著數百年來的民族遷徙傳播到歐洲,成為一種代代相傳的民俗表演。住在東歐國家的馴熊師會到深山裡捕捉,或是向動物園購買幼熊帶回家,給牠穿上鼻環,讓牠和家人生活在一起,訓練牠表演各種雜技,在周末和假日帶牠到觀光景點或是節慶場合為人們帶來娛樂並賺取小費。

在鐵幕被打破之後,動物權益的觀念也逐漸進入東歐國家,私人養熊被官方視為非法而受到取締。有保育組織從西歐募資後,來到東歐建立復育中心,並從各地收購馴養的熊,設法恢復牠們的野性本能,訓練牠們到能夠獨立生活。

然而,這些從小穿上鼻環、吃人類的食物,甚至染上酒癮的動物,有可能學會覓食、冬眠等必要的技能嗎?牠們有可能在嚴酷的自然環境存活下來嗎?這本書的作者寫道:

熊會一點一滴獲得自由。你不能一下子就給他們全部的自由,牠們會窒息。

自由也有界線。對(野放的)熊來說,自由的界限是通了電的鐵絲網。

對於不曾嘗過自由滋味的熊來說,自由是很複雜的事物。這些熊現在得照顧自己了,學會這件事,對牠們來說很困難,有時候是不可能的任務。

每頭退休的跳舞熊都會經歷到自由開始讓牠們疼痛的時刻。這時候牠會怎麼做?牠會用兩條後腿站起來,然後開始……跳舞。牠在重複那訓練中心的員工不計一切代價想移除的行為。牠在重覆奴隸的習性。牠在呼喚馴熊師,要他回來,再一次為牠的生命負責。「就讓他打吧,就讓他虐待我,但是讓他把這可惡的,得為自己生命負責的擔子拿走。」熊似乎在透過牠的舞蹈這麼說著。

如果有誰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奴隸,他在自由中是沒有辦法生存下去的,這是我們決定要閹割所有這些熊的原因。

再一次,我想著:這個故事似乎是關於熊,但也是關於我們。

自由使人疼痛,而且一直如此。

在作品的後半部,作者把鏡頭切換到烏克蘭、阿爾巴尼亞、愛沙尼亞、塞爾維亞、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俄羅斯,最後是希臘。那些在鐵幕消失後飽受失業、剥削、貧窮、流離失所、宗教衝突甚至種族清洗所摧殘的人們,其中倖存下來的,有些痛罵來自西歐的刼掠者,有些恐懼加入歐盟將帶來的物價失控,有些崇拜和懷念史達林時代,也有些藉著冒險或特權營私而飛黃騰達,他們都渴望著清除資本主義,並且為新來的馴熊師普京(Vladimir Putin)歡呼不己。

轉型就必然會有正義嗎?轉型正義顯然並不是移除銅像、蓋紀念館、辦追思會,或是搞一兩個清算舊帳的衙門就完事的──因為那是一個必須把靈魂也加以改造的、艱難而漫長的巨大工程。

在我們這個社會上,仍然有許多人懷念日本人的秩序,或者是感激蔣介石的恩澤,這兩方的人始終互相仇視著,並且不承認對方也有存在的權利和合理性。人們藉著不斷創造出新的偶像而成為「英粉」、「韓粉」、「柯粉」、「川粉」。我們大多數人並不在意真正的民主是什麼,也不想辛苦的思考自己到底要什麼,而是渴望投票選出一個英明的領導人好把希望寄託於「祂」,讓「祂」來為我們負責一切,告訴我們什麼好、什麼不好:「祂」說的就是真理,「祂」不可能犯錯──就如同2000年來我們的祖先所期盼的聖人一般。

我們真的了解什麼是自由嗎?

當我們望著「偉大領袖」的堅毅面容而感到安心,聽著祂的溫柔話語而得到撫慰,因祂的美好許諾而滿懷希望,為祂的指控而憤怒悲傷,相信祂將粉碎一切惡夢和仇敵,把我們帶到奶與蜜之地的時候……我們還需要「民主」嗎?

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在呼喚著各自的馴熊師呢!

*作者為科技業、歷史愛好者,關心明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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