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劍的少年》(5):心裡永遠住著詩的女孩

2014-12-21 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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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宇文正新著《負劍的少年》12月出版。(小路攝影)

知名作家宇文正新著《負劍的少年》12月出版。(小路攝影)

大海的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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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琉球澄澈見底的沙灘上,哪兒傳來小學生琅琅書聲,我說:「真想留在這裡教書不要回台北啊!」這不是真心話,只是想逃。那一年,入社會未久,交往多年的男友在研究所念書,我們童話般的愛情在沙渚上擱淺了。人真的可以忠於自己的感覺嗎? 那是勇敢,還是無情? 同來的N低頭淘洗著什麼,他走上前把一個東西放我手心,是一片霧光玻璃,應該是瓶子的底部,裂成半月形,在大海中經年累月沖刷,磨去了銳角,漂流到這片沙灘上。

我和N來屏鵝公路採訪喧騰一時的飆車狂潮,入夜才要開始工作,白天先搭渡輪到小琉球走走。我喃喃說著什麼,N很沉默,好像這片玻璃就是一切的答案。

回台北,我在燈下端看,它從哪兒來的呢? 漂流過多少港灣? 凝視它,我看見漂泊,看見波濤,看見飛濺的碎浪……是這些力量才把它磨蝕得溫潤如玉吧?隨手放進小布套裡收起來,像收住我翻攪動盪的心。

我的愛情漸漸走向盡頭,我的工作不是我想要的,整個社會人人在狂喊:「我有話要說!」……﹙呃,司迪麥口香糖,正是那樣膠著的青春啊﹚,我的狂躁像不止息的潮汐,去而復返。摧毀十八歲起一磚一瓦築起的城,終還是悔婚、逃走了。那是好多好多年前,不再能沖洗的底片般的往事了。

幾年前某日,從抽屜中翻出這片玻璃,當年說它是月亮的,忽然覺得它是落單的杯筊。它占卜過我的心靈,以不可思議的魔力。

凝視它,只見它寧定如鏡。

「媽媽你拍什麼?」

我放下相機,任孩子拿起那片玻璃。「你看,它被大海打磨得這麼圓潤。」十歲的孩子不會懂我話中深意,在手裡把玩,一個沒拿穩,匡啷落地……成了兩半。他吃驚地望著我:「破了!」

啊,我說:「破了。」

@賴仁淙:「不能再沖洗的底片般的往事」,心裡永遠住著詩的女孩。

那是歌德!

一九九○年初,我到德國打擾了在波昂大學念書的大哥大嫂兩個月。當時,波昂還是西德的首都。那是我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到一個走出門去、每一個迎面而來的人都會對你微笑,或說聲日安的地方。雖然哥哥說,他們只是表面友善,妳不要當真,我還是非常稀奇,並且厚顏無恥地對哥哥說:「你不覺得他們真的友善,是因為你不是一個『年輕貌美』的異國女生啊。」當然哥哥馬上去吐。

那兩個月裡,我對德國人印象好極了,有一個原因是,他們鈔票上的人頭多半是文學家、數學家、藝術家。那一趟沒機會到柏林去,便無緣看看東德的景況。但喜歡從電視、雜誌畫面上的氣氛猜測是東德還是西德? 不停地問:「這裡是?」嫂嫂耐心回答我:「東德。」「西德。」「東德。」「西德。」……然後有一天被我問煩了,見我手指一座公園裡的雕像:「這裡東德還西德?」她不假思索回答:「歌德!」

如何搬運嬰兒車

二十多年前的波昂,路上常見小嬰兒,即使對我來說得穿上雪衣的寒冬,只要不下雨,還是常見到婦女推著嬰兒車出來散步。他們的嬰兒車看來非常堅固厚重,是會勾起我這種巨蟹座女性產生「啊,將來我也想要一台!」那樣的嬰兒車。德國人大概是拿製作賓士、BMW的精神來製造嬰兒車吧。而每個嬰兒車裡,都有一個金髮碧眼的娃娃,真可愛,人家本來就是洋娃娃呀。

大哥說,他們的保母費用實在太高了,因此許多婦女生產後辭職在家照顧小孩,而德國人又真的很喜歡散步,因此我會有到處都是嬰兒的感覺。

他們的大眾運輸都有便利嬰兒車上下的設計,以及置放嬰兒車的空間,看來真的是很看重未來主人翁的國家。不過,這樣堅實厚重的嬰兒車,進地下道時怎麼辦? 也許得找電梯吧。這一天,前方推嬰兒車的女士來為我解答了。她即將走下地下道階梯,我想我應該上前幫她一起抬﹙老天,我力氣夠嗎? 別讓人家小寶寶滾下去! 我顧盼左右,有男士嗎?﹚卻眼睜睜看她兩手把娃娃車連同小baby舉起來,直接「拿著」走下階梯了。

回家向哥哥嫂嫂報告我的重大發現,大哥早已見怪不怪:「人家長那麼粗勇是有用的。」

@曹育維:原以為文章倒數第二段會描述德國嬰兒車像變形金剛一樣,伸出腳來走下去的啊……XD

@宇文正:育維,我是二十年前去,不是二十年後去啊!

你要吃雞還是豬?

我人生第一次出國,就千里迢迢去德國找哥哥,得轉兩趟飛機。先在曼谷,第二次在阿姆斯特丹。當中還在中東停留加油,我忘了是哪個城市,只記得全員待在座位上,不得下機、不得拍照,氣氛肅然。夜間機場,小窗望出去,空空曠曠未見多少燈火。不久,換了一批空服員上來,穿著鮮豔民俗特色的制服,大部分人鼻子一側還鑲了一顆寶石。

我身邊的旅客是一位比我大一點的留英女博士生,常搭機的樣子,一路照顧我,直到阿姆斯特丹。她談興很好,追問我獨自旅行的原因,讓我自動把當時徬徨、難以抉擇的情感狀態和盤托出。分離時,她祝福我能做最好的選擇,不過,她嘆口氣:「我有預感,妳會整個重新開始。妳其實很勇敢。」然後抱一抱我,在那個還不習慣擁抱的年代,我立刻就哭出來了。

在波昂待兩個多月,回程循一樣的航路。這回坐的是三個人的位子,我坐窗邊,靠走道是一位聽力很差的老先生,中間夾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男孩子。幸虧老先生耳力不佳,不然就被我們吵死了。

這個男孩子健談笑點又低,我們就像久別重逢的小學同學似地,很快就可以互糗對方,他還教我用撲克牌算愛情。我完全忘了他的長相,但是多年後聽到某個人的笑聲使我感到似曾相識,而想起這個萍水相逢的朋友,他很像張清志。

他動不動就笑得稀哩嘩啦,都笑些什麼我全忘了,只記得一件。因為夾在中間,他一路還照顧右邊老先生的飲食。晚餐的時候,空姐來問:「要吃雞肉配炒麵還是豬肉飯?」他在老先生耳邊重複了幾遍,老先生都沒聽懂,他的問題就愈來愈簡要:「你要吃雞還是豬?」「噢,」老先生終於聽懂,他說:「我要吃鴨。」

然後我們兩個就笑倒在那片餐桌上,抬不起頭來。

*作者為知名作家,現任聯合副刊主任。本文為作者新著《負劍的少年》卷十四〈大海的占卜〉選摘(本系列完)。

「一隻隻黑色蝙蝠,在我過分蒼白的青春時光裡飛過……

回首掇拾記憶裡的碎片,竟發覺那些碎屑,隱隱閃著澹淡澤光。

我以書寫重回那些現場,才憶起自己是真正快樂過的。」──宇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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