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上週討論的「中華民國認同」專文，還有過去一系列對「海軍白色恐怖」的探討，筆者現在要討論另外一個重要議題，那就是今天泛藍支持者的「美國觀」。筆者以中美關係研究者自居，又來自於深藍家庭，自然免不了要對這個議題做些討論。經過不下10年的觀察，我必須要說多數深藍支持者對美國基本上與中國共產黨是「同步」的。
當然這不是說深藍人士就如同中東的伊斯蘭國，把打倒美國視為自己的「神聖使命」。既然說他們與中國共產黨「同步」，當然就是說他們其實是把「反美」當成工作，「親美」當成生活。畢竟許多對美國做出惡劣批評的深藍人士，他們不是有小孩是美國人，就是自己也有綠卡或者美國護照。所以我不會用太嚴格的標準，去指責他們是「反美」人士。
事實上用「反美」來稱呼中共與這些深藍，可能看在蓋達組織與伊斯蘭國的自殺炸彈客眼中都是一種「污辱」。伊朗與北韓為了「反美」，吃盡了被美國孤立的苦頭，可是大陸與台灣的「反美」人士們卻年年到美國觀光、投資、旅行或者就學，所以他們的「反美」其實跟深綠的「反中」一樣不堪一擊。筆者實在沒有必要用太學術的論點，去評價藍綠紅三方陣營此種「身體誠實」的扭曲心理。
嚴格來講，中國國民黨的領袖們打從北伐時代以來就把「親美」視為既定的國策。蔣中正靠著美國的幫助擊敗日本軍國主義，避免中共赤化台灣，馬英九上台後雖然大力促成兩岸和解，卻仍然把「親美」擺在「和陸」的前面，視之為對外政策的重中之重。所以在對美國的認識上，深藍支持者與國民黨中央一直是有偏差的。
「美國日本走狗蔡英文滾出台灣」的標語，時常出現在深藍人士舉辦的遊行之中，就連前陸軍總司令陳廷寵將軍，都以「美日走狗」來辱罵蔡英文。他們「反美」的出發點，有些是抗議美國出售「破銅爛鐵」給台灣，有些則是認為美國阻礙了兩岸統一。那麼如果我們把時空環境拉回到兩蔣統治的時代，提出這些深藍人士主張的人，究竟面對的又是什麼樣的下場呢？
從海軍白色恐怖說起
筆者在2019年與2020年之間向《風傳媒》投了許多專文，介紹海軍白色恐怖的來龍去脈。根據筆者的研究，多數白色恐怖案件的發生其實涉及的都是海軍或者國軍內部的派系鬥爭，與清算匪諜沒有直接的關係。許多被整得海軍將官們非旦不是地下黨，而且還是忠貞的抗日反共英雄，仍然因為彼此隸屬的派系不同而遭到桂永清將軍或者蔣經國整肅。
真正的共諜當然是存在的，不過還有數量更多的海軍軍官，如永脩鑑槍砲一等兵吳金良，單純只是因為思念大陸老家，或者在意識形態上認同中共，但是卻沒有被中共吸收為地下黨的人遭到拘押或者槍斃。當然在那個「匪諜就在你身邊」的年代，只要你有意圖回大陸的言行，無論你是否有接受中共指派，都難逃被法辦的命運。
顯見不只是認同中共，就連「認同大陸」在某種程度上都有可能被兩蔣執政下的中華民國視為「思想犯」看待。雖然當年的中華民國政府，口口聲聲自稱代表中國，也將大陸視為法定的中華民國領土，可實際上還是「認知」到大陸是由中國共產黨統治的事實。所以對大陸有過於強烈認同的人，隨時都要有吃牢飯或者被槍決的準備。
主張與中國共產黨和解或和談的言論，當然更是大逆不道。台灣知名作家楊逵，就因為發表主張國共和談的《國共宣言》，從1948年被關押到1961年為止。所以每當筆者看到楊逵的孫女楊翠以促轉會主委身份指責國民黨「親中」，主張捍衛蔣家父子尊嚴的深藍信徒指責楊翠是「台獨」時，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時空錯亂感。
然而今天的深藍支持者，他們的意識形態本來就利基於對「兩岸一家親」思想的強烈認同。如果把他們放回到50年代，恐怕他們扮演的角色不會是他們今天所為之辯護的白色恐怖「行刑者」，而是「受害者」。尤其他們各種詆毀還有攻擊美國的言論，在50年代更是只會給他們惹上殺身之禍。筆者根據檔案管理局的資料，在此向大家介紹一些案例。
胡守成案
筆者先在這裡談1954年的「胡守成案」，被告胡守成1933年出生湖北省京山縣，在擔任海軍祈連軍艦槍帆一等兵時因為發表「反美」言論而遭到海軍總司令部軍法處起訴。海軍給他的罪名為「查被告對於共匪認識不清誤解共產主義就是民生主義以致思想不正對于反共復國毫無正確觀念對于反攻大陸消滅朱毛匪幫失去信心情緒消沉時發荒謬言論。」
不過因為找不到胡守成與中共相互勾結，或者準備叛逃大陸的直接證據，最終海軍總司令部以「被告雖對共匪認識不清誤解三民主義以致思想動搖反共復國信心喪失但尚無與叛徒勾結通謀叛亂積極事證(情節輕微而有感化必要者，交付感化)」為理由，於1955年1月15日判處他管訓三年。那麼他到底是發表了什麼樣的言論，讓海軍決定關押他三年並給予政治教育呢？
其實不過就是胡守成認為美國相比起蘇聯，才是真正侵犯中國主權，殘害中國人民的「帝國主義強盜」，違反當局「反共抗俄」國策。他認為蘇聯扶持中共建政，並在大陸駐軍的目的不是為了侵略中國，而是為了防範美國的侵略。胡守成表示：「以前我看見美國人在中國，沒有看見蘇聯人在中國，現在他們為了要抵抗美國，所以在中國建立他們的外國防線。」
他認為美國人是「狡猾」的民族，來「幫助」中國的目的只是要與中國人做生意，可實際上卻認為自己最優秀，最終的目的是要透過「洗腦」來把中國變成美國的「地方」。所以胡守成期待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雖然中國大陸會因此首先遭到美國攻擊，但「最後是美國倒楣，因為蘇聯人口多地力好，如二次世界大戰蘇聯從危險中得到勝利。」
為此他反對台灣反攻大陸，但也不主張台灣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而是認為台灣應該發展成如同瑞士般的中立國。他相信國父孫中山先生對蘇聯的評價，認為蘇聯人很「笨」很「誠實」，目的只是要扶持弱小民族，並不會像美國人那樣要把中國變成他的「地方」。所以胡守成犯的錯，嚴格來講是「親俄共」不是「親中共」，還是以中華民國為本位出發，仍然遭到判處管訓三年的下場。
喬飛案
1960年7月16日被判處死刑的喬飛，是另外一個因發表「反美」言論而惹禍上身的極端案例。喬飛1931年出生，祖籍為山東省肥城，後來隨父親遷居滿洲國，在新京讀到中學後因家道中落而被迫流浪。他在國共內戰期間於佳木斯加入共軍，成為第4野戰軍的駕駛兵，並於參加韓戰被俘後以「反共義士」身份來到台灣。
由此可見，喬飛不只不親共，而且還是個不折不扣的「中華民國派」，雖然在國防部給的判決書上，將他在韓國戰場上脫離中共的行為定義為「偽裝投誠」。而喬飛之所以被捕的原因，是因為他擔任海軍永安軍艦電機下士的時候，曾多次發表對反攻大陸悲觀的言論，甚至還透露出想回大陸的想法。這讓國防部認定他「偽裝投誠」的指控，似乎多了一些根據。
為什麼想要回到大陸？喬飛在鳳山招待所接受海軍軍法處審問時，明確表示不是因為他認同中國共產黨，而是因為他認為台灣沒有反攻大陸的風氣。自1954年他到台灣以來，政府雖然高喊反攻大陸的口號，卻沒有實際的行動與跡象。他認為自己是為了「反攻大陸，推翻共匪」而來到台灣，既然政府無心於光復大陸故土，他也沒有留在台灣的必要。
至於為什麼中華民國政府沒有反攻大陸的跡象，他認為是受到美國的箝制。喬飛表示：「台灣一切均聽美國之指揮，我們所喊『莫等待，莫依賴』之口號與實際行動不符合。美國人不但干涉我們的行政，還干涉我們的業務，尤其劉自然案兇手判決無罪返國，太不重視中國人之人權與國格，他的顧問主宰了我們的一切。」
此外喬飛還讚揚蘇聯，認為蘇聯顧問只提供中共意見，但最後的決定還是操之在中共手裡。所以他想回大陸的原因，是基於爭取民族主義的尊嚴，不是基於對共產主義的認同。他所不知道的，是中華民國政府把中國共產黨視為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無論幕後驅使中國共產黨的是民族主義還是共產主義。公然表達回大陸意願的喬飛，在戒嚴時代當然是難逃一死的。
胡守成與喬飛為當今深藍的縮影
其實胡守成也好，喬飛也罷，他們在不同程度上都是當今台灣深藍族群的縮影。他們不盡然認同中國共產黨，而且也堅決反對共產主義，但是卻因為民族主義認可或不排斥中共，最終難逃被管訓或槍決的命運。喬飛上述的言論，其實就如同許歷農將軍晚年所言，他不再反共的原因是因為中共變了，不再如同過去一般反對中華傳統文化，所以沒有必要反了。
相信陳廷寵將軍，還有今天廣大因為反軍購，或者反對美國「支持台獨」的深藍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選擇與中共和解。其實胡守成與喬飛，甚至楊逵和今天深藍群眾的唯一差別，只是他們早了50年就做出了「聯中共反美國」的抉擇。而且他們與今天的深藍族群一樣，都不認為自己是在出賣中華民國，還認為中華民國能夠在美蘇或者美「中」對抗中保持中立。
尤其胡守成更沒有明確的「親共」主張，而只是認為台灣應該與蘇聯更加友好。事實上就筆者的觀察，今天深藍群眾支持俄羅斯與普丁者也為數者眾（因為今天俄國與中共友好），甚至還站在俄國立場譴責烏克蘭為「分離主義者」，還有誰能比胡守成更能代表他們呢？然而胡守成與喬飛的下場，也應證今日深藍族群如果生活在兩蔣統治的威權時代會如何，大概不是被拘押就是被槍決。
事實上陳廷寵將軍在戒嚴時代的日子也不好過，不是因為當時他發表「反美」言論，而是因為他是孫立人的學生。或許他批判蔡英文是「美日走狗」，其實也順便指控了當年監控過他的兩蔣父子也不一定。然而從兩蔣父子嚴厲壓制「反美」言論的情況來看，今日深藍群眾還要捍衛蔣家尊嚴其實是十分錯亂的，就跟民進黨嘴巴上反共，卻不斷平反「真匪諜」的情況大同小異。
無論如何，蔣家嚴禁台灣人批評美國的政策，要到1979年中美斷交以後才移除。可允許台灣人罵美國是一回事，親美政策還是延續了下來，成為藍綠兩黨的最大公約數。也難怪台灣在越戰時，被中央情報局評估為美軍東亞的第一安全基地…..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