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彥專文:一瓶遲到四十年的萬家香醬油

2017-11-12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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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嚴令讓台灣38年來處於軍事緊急狀態中。在台灣過去尊稱為「蔣公」的蔣介石領導下,「反攻大陸」的概念深入人心。

戒嚴令讓台灣38年來處於軍事緊急狀態中。在台灣過去尊稱為「蔣公」的蔣介石領導下,「反攻大陸」的概念深入人心。

「內華達」來信

1980年我赴美留學,也擔負起尋覓老家親人、居中聯繫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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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的台灣還處於戒嚴,兩岸呈冷戰敵對狀態,台灣採取三不政策,連郵件都不通。

中共方面經歷了1978年十二月的「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基本上四人幫已倒,停止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策,銜毛澤東「你辦事,我放心」六字真言的華國鋒已經失勢,開始了我們後來看到的改革開放的苗頭。第二年十一月中共中央發出「關於去台人員在大陸親屬政策的通知」。兩岸失散多年的家庭開時透過第三地的郵件來往互相尋覓,而發動者多在台灣這邊,因為我們有許多海外學人與學生。

沒多久,我就與爸爸在河南鄉下的親戚聯絡上了,來信中寫著家裡的人丁狀況,附一、兩張小小的黑白照片。

20171107-堂哥寄來的全家福照片,照片左前方是我的祖母。(作者提供)
作者堂哥寄來的全家福照片,照片左前方是作者的祖母。(作者提供)

出國前我在部隊服役,除了當工兵排長外,還身兼輔導長,知道軍中政戰工作還有檢查兵員信件的工作,我也就具備相當的憂患意識,深怕寫回台灣的家書給親戚朋友帶來「通敵」的罪名。

給父親的信上是這樣寫的:「內華達來信,奶奶健在,非常想你…」。

一週後收到父親的郵簡,字跡潦草歪斜,顯然非常激動,大意是說沒想到老人家竟然來到美國,住在內華達洲,正在張羅機票,不日飛來美國相會。這下誤會鬧大了,我趕快連夜打國際長途電話回台灣解釋清楚,也顧不得有沒有監聽。

幾日後,我又收到「內華達」的來信,最後幾句大約是這樣寫的:「我們家老二待業在家,這麼閒著也不是辦法,讓他去學了照相,好不好寄一部彩色照相機過來?現在鎮裡面都是黑白照相機,這樣我們就『超英趕美』了。你要好好抓緊學習,攀上科學高峰! 敬禮!」

父親知道情況後,就想要提早退休,趕回故鄉,看看自從民國三十五年匆匆一別的老媽媽,但是父親還要再做十年才能屆齡退休,他開始存錢並規劃大陸之行,幫他的母親買好了棉襖,又研究中華民國法令,看如何能接母親來台灣。

「內華達」再來的一封信:「你的奶奶知道你父親在台灣過得很好,她就放心了。…奶奶她老人家放下了心,在1981年12月16日晚上8點37分因為心臟衰竭,放心的走了,你們不要太難過…」

父親在台北,捧著新買的棉襖,放聲大哭。三十五年的思念,終究見不上一面。

第二年(民國七十一年,1982年)春,父親在台北辦了一個莊嚴肅穆的公祭,嗚咽朗誦親筆寫的「念母祭文」:「不肖男仰賢謹以香花酒醴束饈之儀,致祭於我母 王太夫人之靈前曰:嗚呼我母,懿德芬芳,稱道四鄰,生我育我,恩比海深;兒恨大陸變色,骨肉離散、音訊斷絕,含悲忍痛,凡三十五春,愧對父母,孝道難申,朝思暮想,五內如焚。去歲三月,幸獲佳音,亟欲迎母奉養,其實不允。正祈吾母萬壽,孰知竟而壽終。消息傳來,悲痛萬分,呼天搶地,泣血椎心,對母生無奉養,終未送殯,孝道實虧,罪孽殊深,徬徨四顧,母影幻真。仰天長號,欲見無份,桓陽流水,大營老墳,永難忘矣!

謹以兒事,上告老母,以慰在天之靈。數十年來,兒等遵守慈訓,淬礪奮發,規矩做人,現已成家立業,立足人群,妻賢任教治家,子女聰慧,讀書有成。吾母之慈恩大德,定牢記在心,並以之訓教子女,俾能發揚祖德,承先啟後。嗚呼吾母,祈求放心兒之將來,原諒兒之不孝,饒恕兒之罪孽,更祈能於夢中常相左右也。嗚呼哀哉,尚饗。」

20171107-堂哥接到我的信後特別帶著她去照相館拍的,這年祖母剛好90歲,八個多月後與世長辭。(作者提供)
作者堂哥接到作者的信後,特別帶著祖母去照相館拍的,這年祖母剛好90歲,八個多月後與世長辭。(作者提供)

萬家香醬油

再回來講我媽媽這邊的故事。

我媽的一個遠房表弟,也就是我表舅,姓陸,安徽靈壁人,14歲那年夏天的一個下午,他的媽媽叫他出門買瓶醬油,才走到街口就被國民黨的軍隊給抓了,俗稱「拉伕」。他個子小,沒有槍高,被分配在伙伕班裡,埋鍋做飯,洗菜洗碗,挑籮擔碗。

走著走著,共產黨的軍隊追上來了,把殿後又無武裝的這些伙頭軍給俘虜了,他們還是擔任老工作,埋鍋洗菜,挑籮擔碗。

後來這個共軍兵團負責攻打古寧頭,他們伙伕團躲在臨時徵用的小漁船上,外頭迫擊砲轟、機關槍掃,啪啪碰碰。結果,登陸的共軍被殲滅於灘頭之上。

潮水退了,船隻擱淺,他踩著血水與沙泥,躲到沙灘上砲彈坑裡的屍體堆中。

國軍清掃戰場,以刺刀刺屍體,查看有沒有活口,他的腿被一刀刺重,慘叫聲中,他又被俘虜了,然後被送到台灣西南的鄉下,編入「自新大隊」,要他重新做人。

三個多月中,他從一個少年變成三支軍隊的俘虜,身上沒有制服,只有士兵的帽子,但帽子上的帽徽一下子是12道光芒的藍太陽,一下子又是紅色的五角星星,已經三易其幟了。

在那之前,他沒有聽過三民主義,也沒聽過共產主義。

他與大部分的退伍老兵不同,別人是一路退到台灣,他是被俘擄來的。他的一生其實是被時代所俘虜。

1986年蔣經國總統開放探親,我表舅急急退伍,不為別的,是要回安徽老家看他未及告別的母親,不,應該說,給老母親看看。

兩岸相隔30多年,當年出門買醬油的少年已經在異鄉娶了寶島姑娘,生兒育女了。大陸老鄉里的堂兄表弟也都一大家子了,拿泛黃的照片辨認彼此少年模樣,哭成一團,笑做一堆,就不在話下。

母親早走了,親戚們為他準備了一個簡單的供桌,放在堂屋中央。白燭高燒,桌上供了一些水果,兩盆黃素菊花,中間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

表舅哭倒在地:「媽媽,你怎麼不等我啊?你看,醬油,我這不買回來了嗎?」哭著,磕著頭,磕個不停,哭聲沙啞,再抬頭的時候,紅色的血花沿著額頭留下來,滴到地上,他的表弟趕忙向前扶他,要拉他起來,慌亂中踢倒了表舅放在身前的瓶子,兩個瓶子嘩啦嘩啦地往旁邊滾….,「你帶的啥東西啊?」

瓶子撞到了供桌角,停了下來,大家看清楚了瓶子上的標籤:「萬家香醬油」。醬油瓶也破了,黑色的醬油沿著斜向門口的地面流淌,混著剛才才滴下的鮮血,紅紅濃濃地的,暈濕成一片。

*作者為前環保署長,台大教授。本文原刊閤評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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