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專文:熱淚盈眶想到老師再三說「我們讀的是國文系」

2021-03-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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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田受到這麼2次沮折,再也不敢像先前那麼意氣洋洋了。等到第2回與黃公度見面,非但姿態低了很多,連談判的條件也放寬了不少,最後竟以盤門定議,且保全中國商民利益甚多。這一次談判甚至影響到杭州方面的議約,日方的交涉員也不得不以相當的條件讓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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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黃公度是不是因此而獲得較重的賞識呢?

待覆命於趙舒翹之際,黃公度所得不過是「辛苦了、辛苦了」寥寥數語。趙還私下跟他的幕僚說:「我早就說過:洋人不是人類,不可以人道相待。你們總是說我的話太過分了,現在如何?諸君試想:那珍田剛來的時候,我和諸君苦口嘵音,以禮相待,他卻越發囂張桀驁。這黃某人來了,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鬼話,他反而帖然就範,一句話也不敢爭執。說到這兒,話就不得不說回來了:像黃某這種人,萬一哪天身居要津了,就算把全江蘇都拱手送人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這種人怎麼可以讓他得志呢?」

幕客們聽到這種強詞奪理的歪論,只敢竊笑,可誰又敢同巡撫大人爭辯呢?

黃遵憲(右)及其梅州故居(左,Zhangzhugang∕維基百科)
黃遵憲(右)及其梅州故居(左,Zhangzhugang∕維基百科)

靜芝老師由於家世親近之故,對於許多民國人物都有著極為親切的認識、體會甚至交往。而我認識黃公度不僅僅是近世文學史上一個繫掛在「同光體」之下的詩人名字,完全是靜芝老師的這一則小故事使然。我遠不會忘記,說完這段小故事之後,靜芝老師還說:「要是有人能把這段往事拍成電影、戲劇,一定會比藺相如難秦王還要精彩!」

也是因為老師對於根據史實再創造的亢奮熱情所感染,日後我才對這樣一個熟悉過的名字有了進一步瞭解的好奇,也才能順藤摸瓜地切實接觸黃公度的詩歌。

戊戌政變之後,黃公度本來有機會奉使日本,可是他人還羈留於上海,未及成行,就被某言官參了一本,差點送掉性命—而趙舒翹在這一樁構陷的公案之中,使了不少小氣力!

黃遵憲,歷任舊金山、新加坡總領事,後又官居湖南長寶鹽法道,署理過一段時間的臬司(按察使)。他還參加過上海的「強學會」,和梁啟超一起主持過《時務報》,是一位對於社會參與極度熱中的詩人。

黃公度最了不起的成就還是在舊詩的創作和革新方面,與梁啟超、夏增佑、譚嗣同提出的「詩界革命」更有開「我手寫我口」的先河,所謂「詩須寫古人未有之物,未闢之境」,在當時更是相當新穎的意見。黃氏著有《人境廬詩草》、《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觀其行事著作可知:敵對者的交流不一定要奉送領土,也可以往來得有風骨、有格調。

清末國局動盪,詩人的〈悲平壤〉、〈哀旅順〉、〈哭威海〉皆蒿目時艱,抒懷孤憤之作。〈台灣行〉寫抗日復及於降日,前半篇詩中豪邁英發的句子如此: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黃金斗大印繫組,直將總統呼巡撫。

但是台灣一旦歸降,下文仍不免沉痛熱諷:「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縉紳耆老相招邀,夾跪道旁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條,青絲辮髮垂雲霄。跪捧銀盤茶與糕,綠沉之瓜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導……」

從此熱諷而反振逆推的結語恐怕讓今天的我們都會為之驚心:「噫嚱吁,悲乎哉,汝全台!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隨轉睫。平時戰守無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我第一次讀這詩的時候熱淚盈眶,偏偏想到老師再三說的:我們讀的是國文系。

20210305-《南國之冬》書封。(印刻)
《南國之冬》書封。(印刻)

*作者為知名作家,現任電台主持人。曾獲聯合報小說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小說《南國之冬》(印刻)代跋。(原標題為:課堂上的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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