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漢專文:魔鬼的耳語─有時是神啟,有時是人心算計

2021-02-0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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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書中提及,幻聽猶如耳語,那是只由你一人知曉的祕密。讓人觸摸不著,音源像在極遠之處,譬如上帝,譬如魔鬼或天使,或是祖靈與精靈,或是無以名之的那個聲音。不僅遠,更超過了距離。(示意圖/HolgersFotografie@Pixabay)

作者在書中提及,幻聽猶如耳語,那是只由你一人知曉的祕密。讓人觸摸不著,音源像在極遠之處,譬如上帝,譬如魔鬼或天使,或是祖靈與精靈,或是無以名之的那個聲音。不僅遠,更超過了距離。(示意圖/HolgersFotografie@Pixabay)

如果你懷疑眼前出現的幻影,你可以走向前去,伸手觸摸。或詢問身旁之人,假他人之眼確認。即便觸碰不到,或往前一撈如水中撈月一碰即散,至少得以證偽。或是腦中幻視,或是鬼魅神靈,或是海市蜃樓。確認那不存在的存在,或存在著的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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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幻聽發生時,猶如耳語,只對你如傾如訴,那只由你一人知曉的祕密。你觸摸不著,音源像在極遠之處,譬如上帝,譬如魔鬼或天使,或是祖靈與精靈,或是無以名之的那個聲音。不僅遠,更超過了距離,在距離之外,隔絕之處。你聽到的,是不可能的聲音。而偏偏不可能,是引起追求一切可能性的最佳催動慾望靈藥;聲音又如此近,比耳邊廝磨的甜言蜜語更加私密,更加誘人。影像的模糊令人不悅,聲音的模糊卻讓人難以忘懷。神諭越是曖昧,效果越大。在內心當中無限回響。

若大腦未必是個能重複播放影像的螢幕,至少是稱職的留聲機。一句話打進心裡,便會無盡回響,直到失魂落魄,遭此劫持。

追求幻影者,終有幻滅之時;追求幻聽者,藏著更深的慾望。成為瘋狂的慾望,將瘋狂視為真理,至死不渝。

如果真理,或命運,只對你一人訴說?

比耳邊的悄悄氣音話語還輕,卻是一個理性與意志堅強之人也難以抵擋的詛咒。

伊底帕斯欲逃離德爾菲神廟神諭所預告的命運,往反方向而逃。早在他出生之時便已判下的神諭,在此完美地負負得正。他用盡一切意志逃避,卻是遠離安全,奔向危險。可怕之處不在應驗,是在人以極大的理性與意志對抗耳語的暗示,卻是一步一步走向安排,飛蛾撲火,自投羅網,彷彿內在的基因建置。

愛妻,且同時是生母的伊俄卡斯忒自殺。而伊底帕斯王自戳雙眼,因神諭在內心不斷耳語所釀成的悲劇,他以損毀視力作為自懲。此後他將活在聽覺的世界,永無止境的折磨。

或是出現在哈姆雷特面前的鬼魂。鬼魂的影像可以與哨兵共享,與身旁的友人赫瑞修一同見證。可是鬼魂不願在此共同見證中言說,僅僅現身,便如煙縷消失。唯有那憂鬱王子哈姆雷特,知道那現身而未言語的鬼魂,其欲言又止所欲為何。

影像可以共同見證,耳語則否。鬼魂的身分,鬼魂的祕密,對哈姆雷特一人訴說。彷彿,鬼魂的現身,與引起騷動,僅為了此耳語。僅能令哈姆雷特一人知曉的祕密。一如哈姆雷特的懷疑,才是鬼魂的召喚之因。哈姆雷特未必確信那是父親的鬼魂,卻無比介懷那耳語透露的祕密。

不惜以瘋癲為代價,證明耳語揭露的真理。表面的裝瘋並非真瘋,然而不惜裝瘋與置身險境的慾望,卻已是比這更為瘋狂的瘋狂。最終,「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竟也是貫串了整個悲劇。是為一個經典悲劇英雄的內心話語,由內心魔鬼挑弄自身的耳語。

當然,還有那染著血的匕首的意象,弒君者馬克白夫婦。三個女巫預言對著馬克白與班柯述說,然而私密的耳語並非語言的公眾溝通,更傾向於心理的認知作用。若馬克白在應驗了第一則預言仍有所遲疑,馬克白夫人,這位未親耳聽見預言者,卻成為詮釋耳語者,催眠了自己也催眠了馬克白。

她的耳語真正魅惑了馬克白,或不偏不倚配合了想被煽動的馬克白。於是,在心中響徹,遮蔽一切其他聲音的內心耳語,生成的一切畫面,必得以現實為代價實踐:出現了染血的匕首,就必然需要一個死者。耳語永遠不是一開始聽見的話語,而是深植入內心。自語者否定一切現實,以最強的意志推動現實。如果君主仍在,就弒君完成命運的選擇,是為宿命,亦是道德。耳語的命運乃唯一的真理,存在於心不得否認。受耳語之毒害者,幾近瘋狂。

語言的力量,在於決定了你是怎樣的行動主體,也推動了故事。

如果藍鬍子告誡不能打開那最後的房間,那房間就一定被天真少女妻打開。

如果禁止窺看妻子獨自在房裡做什麼,就一定會看見鶴妻以羽編織的禁絕祕密。

浦島太郎一定會打開那交代過不能打開的玉手箱。

宙斯囑咐的潘朵拉之盒不能打開,最終終會開啟。

奧菲斯必定沒有忘記黑帝斯的警告,才會在即將把妻子帶回陽間時回首,看見亡妻墮回地獄。

魔鬼的耳語,有時是神啟,有時是精怪惡戲,或是人心算計。有時正面暗示,有時挑中了人心欲觸犯禁忌的一面。更多時候,是模稜兩可,那未必有明確意義的一句話,在你心中誕生無限意義。

於是即使明白也防不勝防。可怕的不在於以善邪形式現身,說出預示命運或告誡禁止的話語。更無關你相信、懷疑或抗拒。在話語接受那瞬間,一把抓住你的弱點,你靈魂裡最為恐懼或最為壓抑的渴望的時,注定成為耳語的俘虜。

你既是那魔鬼,也是那被魔鬼玩弄之人。對自己說著耳語,一步步朝向毀滅。

莫非只能束手無策?看看兩位希臘英雄如何抵抗賽蓮女妖令人致死歌聲:俄耳普斯以自己美妙豎琴壓過誘惑歌聲,奧狄賽甘願受縛專心在船上聆聽其歌聲是如何引人失神。唯有他們,暗示著對抗魔鬼的耳語的方法。要不以更大的意志蓋過聲音。要不意志堅定強迫地預先制止自己的失魂。

像在棋盤上先手占據有利位置,在話語引導你的主體狀態前,預先設好逃出口。

於是弔詭的,不受耳語誘惑者,是一開始就不會被誘惑之人。到頭來如此宿命。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在最好的情況下》(印刻)

《在最好的情況下》書封。(印刻提供)
《在最好的情況下》書封。(印刻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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