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被關進小黑房的蒙古人奶奶:《楊煉文學訪談錄》選摘(3)

2020-11-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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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簡碧燕的生活重心,就是全心陪伴最愛她的癌末奶奶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日子。(示意圖/鐘敏瑜攝)

目前簡碧燕的生活重心,就是全心陪伴最愛她的癌末奶奶走完人生最後一段日子。(示意圖/鐘敏瑜攝)

今天聊天開始時,說了一會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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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煉說:「我現在穿的這件T恤很獨特,是艾未未設計的。前面是他那張很有名的照片,模仿死在希臘海灘上的敘利亞難民小孩趴著,他把這照片轉換成很精采的畫,印在T恤上。後面是我給他寫的那首詩〈一粒葵花籽的否定句〉的最後一行:不讓這首詩沉淪為冷漠死寂的美。

今年五月分柏林國際詩歌節,我跟詩歌節組織者講(他們跟我比較熟),艾未未在柏林住了五年,可跟詩歌一絲關係都沒有,其實他的作品很有詩意,我們應該做個活動。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做了一個很成功的活動,在舞臺上朗誦、對話,還設計了這件T恤衫。對話後他在T恤前面簽名,我在後面簽,人們排大隊,現場很踴躍。」

朱又可:昨天講到了你父親,不是還有你姑姑嗎?

楊煉:我兩個姑姑都是學醫的,我大姑在天津一個醫院,原來國民黨時期的大學有女生家政系,畢業後專門當高級家庭主婦,同時也要懂醫務護理。她畢業的時候已經是一九四九年以後了。我大姑上大學就在天津,畢業後就留在天津,後來她和一個搞化工的專家結婚。本來他們在天津五大道有一整棟三層的洋樓,質量非常好,一九七六年地震紋絲不動。文革中其他的樓層都被人家占了(可能是工農兵),最後剩下最底下的那一層是他們的。我去住過那兒很多次,尤其我爸爸到天津以後,我每次去都會和大姑見個面。

我大姑九十歲多一點去世,也算長壽。她丈夫更晚一些。她丈夫是某個國民黨軍閥(忘了哪一個)天津警備區司令的兒子。他們家在天津過了很多年。

四姑是我爸最小的妹妹,也是學醫的,後來在北京傳染病醫院當主治大夫。她丈夫也是學醫的。我跟他們接觸不是特別多,但是因為他們一直住在我奶奶北京的房子裡,在王府井,跟吉祥戲院隔一條胡同。那所房子是曾祖父從清朝宮廷畫家溥雪齋手裡買來的,他是溥儀那一輩,當時相當有名。那房子是溥雪齋為自己設計的畫室,院子裡的太湖石都是從圓明園廢墟搬回來的,假山非常漂亮,周圍都是迴廊,房子裡的格柵是整塊金絲楠木雕的。

我有一首詩叫〈奶奶的船〉,詩裡滲透了好多奶奶那棟房子的感覺。我叔叔從鹽場回來以後,便和四姑一直住在這個房子裡。

我奶奶的命運卻很慘,文革中,她被當做地主婆,從那個漂亮豪華的大宅子關進一個沒有窗戶、冬天沒有火的小黑屋。我最後一次去看她,是在插隊之前,大概在一九七二、七三年左右,就是到那個小黑屋裡。當時沒什麼人敢去看她,都是一個一九四九年前的老傭人夜裡偷偷給她送飯。我奶奶是蒙古人,正宗蒙古血統,坐在又黑又冷,只能圍著被子的小屋裡,心境卻特別平和。我不記得她跟我說了什麼,但語調是北京老旗人那種特別有教養、有味道、很軟的京片子。我記得她被子上放了一張報紙,語調很平靜地說了一些事兒,好像和我爸有關,還問了我弟弟的情况。她糖尿病很嚴重,但是心態特別好,所以活了七十多歲。我父親說他自己是樂者壽,其實我父親受我奶奶的影響最深。

〈奶奶的船〉這首詩就寫了這樣一個經歷。奶奶家裡原來都是當官的,尤其奶奶的蒙古祖父,在清朝末年是個比較大的官,最早是京官,後來外放到貴州的畢節,那時叫貴西道,去當道臺。

說來我還真去過畢節,那是一九八六年,我在湖南、貴州跑了一大圈。在貴州,人們有句話叫:威納赫,Kei(去)不得。威寧、納西、赫章這三個地方,都窮得不得了,去不得。這三個地方都屬畢節地區,所以我奶奶恰恰去了一個去不得的地方。但有了這一層淵源,反而讓我對畢節一帶很有感覺。

我爸爸說,我奶奶始終記得在貴州把蛇叫「老蛇」,發音像「噻」,也許是「老色」(shai),因為毒蛇都是花花的。我奶奶記得小時候一次傭人抱她上樓,剛到樓上開門,一條大粗花蛇直衝出窗戶,她嚇得要命,也從此記住了「老蛇」這個詞。

一天,靈感來了,我想起奶奶三歲時,跟著她的祖父外放貴州當道臺,他們肯定是沿著大運河從北京坐船而下,路過揚州是肯定的,畢竟揚州自古繁華之地呀,再從揚州下長江、沅江,才能慢慢到貴州。所以,〈奶奶的船〉這首詩內含的時間是交錯的,既是過去,又是現在。雖然奶奶在船上時,只有三歲,但我想像,她那小小的子宮裡,已經帶著我父親、我自己、我所有的詩,包括她自己死在小黑屋裡的命運。整個二十世紀的中國,都在那船上。

我也記得去看我姑姑的經歷,就是在奶奶那個房子裡。當時文革剛開始(或者還沒開始),屋子裡的雕花格柵還在。我姑姑是文革中患癌症去世的,她的丈夫姓丘,上海人,是北京友誼醫院的主治大夫,可惜健身過頭了,跑樓梯太使勁,居然栽倒死在了樓梯上。

我跟他們的關係不太密切。父親從瑞士回來以後的一年多,在北京的單位還沒有確定下來,房子也沒有定,就先在我奶奶家王府井那裡住了一段。

我的《敘事詩》裡有一首詩,就叫〈王府井——頤和園〉,因為一年多後,我父親的單位確定了,是頤和園旁邊的西苑機關,於是就搬到那邊。我對北京最早的記憶,一是我奶奶家——王府井,另一個就是頤和園,我長大的地方。

〈蒙古人奶奶〉

朱又可:你有蒙古血統,對吧?

楊煉:我奶奶是純粹的蒙古人,所以我按理說是四分之一蒙古血統。我奶奶家的故事也很有意思,像他們那種蒙古人,可以叫淳樸,也可以叫不懂事兒。不懂事兒到什麼程度呢,我奶奶的祖父從貴西道,升官到貴州作臬臺,他還在山西當過官,有一筆不少的銀子,存在山西的票號,也就是錢莊裡。他最後一任官是奉天府尹,也就是瀋陽市長。奉天是清朝皇帝的龍脈,叫盛京,他等於是給皇上看祖墳的,當時那重要性還是蠻大的。

票號裡的銀子一直存在山西,後來票號經營不善要破產了,當時我奶奶的祖父已經回到北京。有一天半夜,我奶奶的父親,就是她祖父的兒子,一個大少爺,突然聽到有人砸門,開門一看是山西票號的,趕著兩輛馬車把銀子送回來,說我們票號要垮臺,把錢給您送來了。誰知這位大少爺一聽,回話說,我家哪有地方擱這麼多銀子?你給我拉回去。那人說不能拉回去啊,拉回去就沒了,票號要倒了。不行。大少爺說,我們家沒地兒擱,你給我拉走。生生讓把兩大車銀子給拉走了,當然也就沒影了。

要說這家山西票號真夠誠實的,不過這位大少爺更絕。他說沒地方擱,其實可能是懶,或誰知怎麼回事。

通過這個例子,就說明滿蒙貴族們,對現實多不懂、多不在乎,也許因為吃著皇糧、鐵桿莊稼,根本就沒想到有哪天要停。

總之,我奶奶生在這樣的人家,她是第一代可以和漢族通婚的滿蒙人。她和我爺爺結婚,實際上是我那個特有錢的曾祖父的主意,他打我奶奶家的錢的主意。據說我奶奶家敗落得很慘,我奶奶的父親最後淪落到給我曾祖父看門,所謂看門,其實就是在家裡養著他,他就在門房住著。可不是一個史湘雲那樣的闊親戚,是一個窮親戚,破落的舊貴族。

我奶奶和啟功是親戚。小時候家裡人帶我爸和我大姑去親戚家玩,滿蒙人喜歡攀輩分,他們讓我大姑們叫啟功表哥或堂哥,好像是平輩,或者差一輩,關係還挺近,但都是通過這個親戚那個親戚攀起來的。

*作者楊煉,中國詩人,獲獎無數,二○一三年,獲邀成為挪威文學暨自由表達學院院士,二○一四年至今,楊煉受邀成為汕頭大學特聘教授暨駐校作家。自二○一七年起,擔任一九八八年創刊的《倖存者》詩刊雙主編之一。朱又可,中國報紙副刊編輯,曾獲第四屆「中國報人散文獎」(2015)。本文選自兩人合著之《被偷走的骨灰甕——楊煉文學訪談錄》(南方家園)

《被偷走的骨灰罈:楊煉文學訪談錄》立體書封(南方家園)
《被偷走的骨灰罈:楊煉文學訪談錄》立體書封(南方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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