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謙專欄:日本人為何重視李登輝? 一位高度推崇武士道,讓大和民族能「禮失求諸野」、擺脫自虐史觀的台灣前領導人

2020-08-10 06:10

? 人氣

李登輝(新新聞資料照)

李登輝(新新聞資料照)

「日本國會議員團無論黨派,對於聆聽李前總統説話非常感興趣。為什麽呢,因爲李登輝前總統是一位對於許多日本人不知道的事情非常熟悉的人。由於日本人在戰敗後變得自虐,對自己國家的責任有強烈的感受,因此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信心。在這個情形下,李前總統強烈表示日本應該有勇氣,應該感到驕傲,在日本全國各地演講也讓人深受感動,日本人受到李前總統教導,身為日本人可以努力對國際做出貢獻。」

日本前首相森喜朗來台弔唁李登輝,接受台灣媒體聯訪

「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癒於野乎?」    

班固・《漢書/卷三十/藝文志》

李登輝日前以98歲高齡逝世,國際媒體也紛紛發出快訊、詳述他對台灣民主轉型的貢獻,其中又以日本媒體為甚,一時間幾乎各大新聞網站頭條都是「李登輝・元台湾総統死去」,並且不忘強調他的「親日家」角色。雖然「中華民國前總統」才是他的正式頭銜,但不論國內外媒體,大部分報導對李登輝的稱呼都是「台灣前總統」(ex-Taiwan President)。除了民主化之外,將「中華民國骸骨化」、「確立台灣主體性」確實是李登輝的一大「功績」,這也是國內藍綠陣營對他愛恨交織的關鍵所在。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不過今天我們不談台灣與中華民國,而是另一個頗為特殊的現象:為何李登輝在日本廣受歡迎,甚至受到政界人士的高度推崇?像是在各國媒體的訃聞中,日媒給李登輝的版面堪稱第一,來自日本政界的弔唁團也是全球第一個趕到台灣。雖然日本政府強調「考慮到一中原則,不會派出官方特使」,但包括前首相森喜朗、安倍晉三親弟弟眾議員岸信夫、日華議員懇談會會長眾議員古屋圭司等自民黨要員,還有日本各政黨代表仍加入了這個「私人弔唁團」。古屋圭司也對日媒直言:「森喜朗就是安倍首相的實質代表」。

「他熟悉日本人不知道的事」

讓日本政界人士急著趕來台北弔唁,除了籠統的「日台友好」、李登輝通曉日文、並且經歷過日本殖民時代之外,森喜朗9日在台北賓館回答媒體提問「李前總統對國際社會最重要的貢獻、影響以及歷史意義是什麼」,倒是給出了明確的答案。森喜朗回答前述提問時,雖然沒怎麼談李登輝對國際社會的影響,卻說明了「日本人為何重視李登輝」的原因。根據森喜朗的說法,「因爲李登輝前總統是一位對於許多日本人不知道的事情非常熟悉的人」、「日本人受到李前總統教導,身為日本人可以努力對國際做出貢獻」。

20200809-日本前首相森喜朗率團弔唁前總統李登輝。(盧逸峰攝)
日本前首相森喜朗率團弔唁前總統李登輝。(盧逸峰攝)

森喜朗並沒有多談李登輝熟悉什麼「日本人不知道的事」,不過日本著名小說家司馬遼太郎1993、1994年兩度來台訪問時任總統的李登輝時,他脫口而出的「生為台灣人的悲哀」曾讓輿論喧騰一時。不過李登輝在對談時自稱「我到22歲為止也是日本人」、「直到22歲以前所接受的教育,到現在都還在這裡(邊說邊指著自己的喉嚨)」,當時更是嚇了司馬遼太郎一跳,李登輝對於日本教育的推崇、言談中流露的精神面貌,讓司馬遼太郎在後來成書的《台灣紀行》中稱讚,「經他這麼一講,讓我感到李登輝確實是很接近理想型的日本人」。

「他接近日本人的理想型」

藉由司馬遼太郎的訪談,李登輝塵封48年的日本人記憶再度襲上心頭(司馬遼太郎曾說,李登輝當時也會想不起某句話要怎麼用日語說,談的興起,除了顧不上使用敬語,甚至會說出台北高校時代的學生語言);日本讀者則藉著司馬遼太郎的著作《台灣紀行》,開始認識到台灣有一位曾經完整接受日本教育,而且被日本「國民作家」稱讚為「接近日本人理想型」的李登輝總統。

不過森喜朗所說「(李登輝)是一位對於許多日本人不知道的事情非常熟悉的人」,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恐怕要等到李登輝退休之後不斷赴日訪問、發表演說,甚至公開坦承自己對於「武士道」與「大和魂」的傾心,才讓心懷日本傳統價值的保守派,驚訝當年的日本帝國殖民,竟然在台灣總統身上留下了如此深刻與正面的影響,也在二戰失敗的價值虛無中,終於由一位台灣前總統對日本價值的力挺,找到了一絲寄託。

哲學家總統讀什麼?

喜好博覽群書的李登輝,被許多人認為是富有哲學思想的一位領導人。他雖自稱接觸過尼采、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大哲,但「影響他最大的一本書」卻是湯瑪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的《衣裳哲學》(Sartor Resartus)。因為其豐富內容與哲學意涵,讓一直思索「生死」、「自我」的少年李登輝終於找到人生方向。不過《衣裳哲學》其實並不是正規的哲學著作,在西洋哲學史也談不上是什麼重要作品,那麼李登輝為什麼推崇這本小說呢?

李登輝曾坦言,這本書其實是他當年就讀台北高校的英文教科書,內容談的是宇宙所有的象徵、形式與制度都不過是外在「衣裳」,不變的真理則隱藏在這些衣裳下頭。不過讓少年李登輝感動的並非是哲學層次的「表象與實質」,而是作者卡萊爾描繪主人翁杜費爾斯德洛赫教授(Diogenes Teufelsdröckh,虛擬人物,「衣裳哲學」的提出者)從否定自我到獲得精神自由、並且肯定實踐的重要性的過程,感動了當年不斷內省、禪坐,希望找到人生方向的李登輝。

湯瑪斯・卡萊爾的《衣裳哲學》。(翻攝亞馬遜書店)
湯瑪斯・卡萊爾的《衣裳哲學》。(翻攝亞馬遜書店)

但李登輝也說,他當年為了真正看懂這本以諷刺體寫就的架空哲學小說,不得不打開更廣闊的閱讀觸角。不過自稱中學時就讀完700本岩波文庫的李登輝,直到讀了新渡戶稻造對《衣裳哲學》的詮解,對該書的所有疑惑才終於獲得解決。在《衣裳哲學》之外,李登輝自稱當年也受到鈴木大拙的《禪與日本文化》、西田幾多郎的《善的研究》的影響,不過對李登輝來說,新渡戶稻造的思想與事功,可能才是引領李登輝半生言行的導師。

新渡戶稻造曾擔任國際聯盟副事務長、第一高等學校(現東京大學前身之一)校長,也是東京女子大學的創立者,不過他與台灣也有深厚淵源。因為新渡戶稻造曾任台灣總督府民政部殖産局長,並於1901年提出《糖業改良意見書》,被譽為「台灣糖業之父」。李登輝前半生可說是跟隨新渡戶稻造腳步,進入日本京都帝國大學農學部農業經濟系就讀,成為一位傑出的農經學者。而且李登輝生前唯一一本思想性著作,就是對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日本的精神》(Bushido:The Soul of Japan)的詮釋:《武士道》解題。

自虐史觀的拯救者

說到武士道,一般人很容易想起拿著武士刀廝殺的日本武士,甚至聯想到二戰中揮舞武士刀的日軍。不過新渡戶稻造雖是藩士之後,但他卻不是武士,而是一位留學歐美的農學家與教育家。他為了向國際社會介紹日本的精神文化,以英文撰寫了《武士道-日本的精神》一書,並且旁及西洋歷史與文學做為對照比附,希望西方人能夠更加了解日本。光是瀏覽各章名稱:作為道德體系的武士道、義或正義、勇─勇敢與忍耐、仁─惻隱之心、禮、誠─真實與誠實、名譽、克己,就可看出這是一本介紹東方價值的著作,就算是提到日本的切腹文化,新渡戶稻造也能以基督教聖徒的殉道行為作為比喻,讓西方人更能理解日本在想什麼。

不過日本從明治維新到二戰走向帝國侵略之路,被新渡戶稻造認為在塑造道德規範與精神面貌方面,可與基督教相提並論的武士道,如今在許多人眼裡卻成了「非人性與反民主的封建亡靈」(李登輝語),今天的日本國民也罕見以武士道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道德準則。除了武士道遭到時代揚棄,日本右翼人士多認為日本戰敗後總是採否定角度看待自己,歷史教科書也總是誇大日軍暴行,卻忽略了日本人的正面形象、日軍在東亞建設的貢獻,自民黨也曾在2014年通過決議,希望讓日本民眾為自己的歷史自豪而非陷入「自虐史觀」,應該對教科書的編寫、審核、選擇提出適當措施。

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翻攝亞馬遜書店)
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翻攝亞馬遜書店)

日本該如何看待歷史的右翼思想在國內也談不上主流,在國際之間(尤其是中韓等鄰國)更是難受歡迎。但李登輝在日本發表演說時卻表示,「如果問日本人特有的精神是什麼,我會立刻回答是『武士道』或『大和魂』」。他甚至認為「武士道」是人類最高的指導理念,遺憾的是,日本卻在1945戰爭結束後拋棄了這些價值。李登輝認為,日本人對「過去」的全面否定,正是「自虐史觀」影響所致。如果要解決少年犯罪、凶惡犯罪、失業率增加、官僚腐敗、領導階層逃避推卸責任等問題,若能將武士道做為國民精神支柱,便可迎刃而解。李登輝也呼籲日本人盡快拋棄「自虐史觀」、為自己的民族血統感到驕傲,只有這樣日本才能成為世界領導者。

所以,李登輝可惡嗎?

對於司馬遼太郎與森喜朗來說,因為受到日本殖民時期的現代化教育,展現出博學、堅毅、自信等特質的李登輝,確實是一位擁有昭和遺風的可敬歐吉桑,也才會被他們盛讚為「日本人的理想型」、「熟悉那些日本人都不懂的事」。值得注意的是,李登輝赴日發表演說屢屢談到自己所受的日本教育,其實扣除掉他留學京都、隨即被徵召入伍的二戰期間,幾乎都是在殖民時代的中學時期,他卻能廣為閱讀日本與西洋的人文社會經典,而且他曾熱情閱讀與深刻反省之事,確實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跡。

李登輝解析武士道思想的著作《武士道解題》。
李登輝解析武士道思想的著作《武士道解題》。

我無意對李前總統做出廉價的「日本軍國主義」、「賣國賊」等嚴厲指控,他所推崇的武士道也顯然與軍國侵掠無關,而是他所見證過的日本美好一面。就如同只用「華腦」、「黨國」對研讀推廣儒家思想者一概而論,恐怕也錯失了中國思想裡那些值得我們認真面對的。尤其李登輝的這些言論是說給日本人聽的,他也知道對台灣人不需要推銷武士道這一套。遺憾的是,李登輝讀中學的時代距今已有80年以上,無論台日的中學教育卻都似乎無法重現李登輝所描述的智識盛況;李登輝擔任日軍也是70多年前的往事,東亞提到二戰舊事卻仍走不出對立的仇恨氛圍。

套句李登輝的名言:我是不是我的我。若不願囿於一時一地、或者不甚完美的「現下我」,我們又該超脫成什麼樣的我?整個東亞至今走不出二戰後的冷戰格局,如今中美新冷戰已然開打,「我」的面貌又會被拉扯成什麼樣子?除了搞清楚森喜朗與日本政客為什麼推崇李登輝,東亞又該怎麼繼續走下去,台灣、日本、韓國乃至中國該如何「正常化」、卻又不致走入民族仇恨?就算不要拉到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地緣政治層次,我們又該怎麼面對這個時代的價值虛無與瘋狂?身處時代洪流的渺小個人,如何在貫徹講求忠義、勇敢、誠信的武士道之餘,不致被捲入對立不斷升高的危險漩渦?我想這些都是讓人愛恨交織的李登輝仙逝之後,我們依舊無法逃避的難題。

本篇文章共 1 人贊助,累積贊助金額 $ 45

喜歡這篇文章嗎?

李忠謙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