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劍的少年》(1):賴皮時光的小確幸

2014-12-17 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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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宇文正新著《負劍的少年》12月出版。(取自宇文正臉書)

知名作家宇文正新著《負劍的少年》12月出版。(取自宇文正臉書)

彈琴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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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陣子,村子會來一個老人,彈著一把簡陋的月琴,吟唱奇怪的調子、我聽不懂的歌詞。媽媽會去米桶量一杯米、拿兩角錢給他。我總是躲在窗帘後面偷看。但有一次媽媽正在炒菜,騰不出手來,要我去拿錢。我顫抖著把兩毛錢遞進他手心,噢,我緊張得心臟快要跳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害怕。他的臉和他的手,都阡阡陌陌布滿摺痕,也許我純粹只是害怕老人,雖然我有外公、外婆,但那時他們一點都不老。

這個人一來,媽媽便趕緊拿錢,而且媽媽找錢、量米也透著一種慌張。媽媽沒有在我面前說過他是「乞丐」,就算說了我大概會以為乞丐是個人名吧,也從未對我解釋為什麼要給他錢;也許我以為那是一種權力,我以為媽媽也怕他。

村子偶有另一老人帶著另一種聲響闖入,那是個賣豆花的。「豆花──買豆花喔──」的吆喝由遠而近,村裡的氣氛便忽而歡樂起來。人人拿著碗跑出來,我跟在媽媽身後,嗅聞熱騰騰薑汁的甜香,完全不害怕他臉上的皺褶。

如今回想,小孩感受得到空氣裡磁場的變化吧。也許是因為一個老人彈著陌生曲調,那從異域闖入寧靜小村的氛圍,使我恐懼。

國俊吃了葡萄乾

想起小時,後山上的羊。牠們的眼睛比例比較小,瞳孔是長方形,近距離凝視……吳鈞堯曾跟我說,羊的眼神有點邪惡。我不覺得邪惡,羊是「犧牲」耶,怎麼會邪惡?但牠的眼神的確不像同樣食草的鹿、小兔子那樣純真,長方形的眼瞳,焦距容易渙散似地,是有點陰沉,一種與生俱來犧牲者的陰沉。

家人叫我「ㄇㄟ」,拖長一點就像「咩──」,走過後山常有羊叫,彷彿滿山遍野都在呼喚我。

我大哥從小刁鑽古怪。有一天他心血來潮,撿了幾粒羊大便包在衛生紙裡,騙鄰居國俊哥說是進口的葡萄乾。國俊哥貪吃,真拿一粒放進嘴裡……

國俊媽媽來我家興師問罪。她跟我媽是好姊妹,可是騙她兒子吃羊大便,斯可忍,孰不可忍。我躲在房間裡聽她大聲告狀,之後兩人不知嘰嘰咕咕講什麼,愈來愈小聲,又忽然好像爆笑出來……國俊媽媽笑罵著:「對啦,妳兒就卡巧,我兒就卡憨!(台語)」媽媽無聲。我跑出來看,媽根本已經笑到發不出聲音來。

第二天,國俊他媽又來我家織毛衣了。

☆王蘭芬:你住哪裡居然後山有羊?太好玩了吧!

☆宇文正:我出生暖暖影劇六村,後山有個龍門谷,山上有人養羊。

☆王蘭芬:再多問一句,我聽過忠貞二村啊、明德一村啊、海光新村啊,這都可以理解,但「影劇」六村是怎麼一回事呢?

☆宇文正:是海軍眷村,當年有一批影劇界人士隨艦來台,好像是他們有出資協建眷村吧。

☆王蘭芬:我們左營真的很軍味,我念的小學叫莒光,附近的國中叫國光,吃飯的餐廳叫海光,看電影去中山堂中正廳,看醫生去海軍總醫院,連同學都一堆叫國光、光華、中興的~

☆宇文正:我們村子有一家四個孩子不分男女:報中、報華、報民、報國!後來我聽到一個大陸的笑話,三個孩子取名:愛國、愛民、愛黨,結果文革時完蛋了,合起來變成國民黨!

每個女孩生命裡都有一件紅大衣

 

每個女孩子生命裡都有過一件紅大衣吧!我現在買衣,慣於先選擇黑、白、灰,其實是懶,這類顏色最容易搭配。於是不知不覺便有了好幾件黑外套,紅色?竟然沒有!

小五那年,從暖暖搬來南港,住進兩層樓的西式洋房,其實只是外觀好看,蓋得相當粗糙,但我擁有了像個女孩子的房間,不再睡小榻榻米了。有點一不做,二不休的興頭,那年春節,爸媽帶我去西門町的第一百貨買新衣。我們看上一件毛料紅色長大衣,一千多塊錢,在那個年代,非常的昂貴,爸看看媽,媽說再看看吧。我們到處轉了又轉,大概三個人想的都還是那一件。回去買吧!媽媽說了算。那一晚,我興奮得好像快發燒了。

不過那年代,小女孩很少穿那種歐式風格的長大衣,大年初一,我穿著新大衣在巷子裡晃來晃去,遇見隔壁的淑麗,她問我:「妳穿妳媽媽的衣服嗎?怎麼那麼長?」真是土包子,氣死我了!

媽說那種大衣應該配雙長靴的,可是我還在長,現在買靴子一下子就不能穿了,等我再大點,帶我去買雙靴子。而大衣,當然是打算可以穿好幾年的。事實上我後來身高長了十幾公分,骨架子卻沒多大變化,真的穿到上大學還捨不得丟。

上大學,我很少跟媽媽逛街了,我有同學,有男朋友;而媽媽的購物圈,在菜市場。大哥娶媳婦時,我已大學畢業會賺錢了,想給媽媽買一套貴氣的改良式旗袍婚禮上穿。我們到西門町遠東百貨,看了幾件,媽媽都不滿意。面對店員的強力遊說,她不為所動,拉著我說:「我們去第一百貨看看吧!」第一百貨是她心中的聖地,我來不及說話,那店員以輕蔑的口吻高聲說道:「第一百貨早就沒有了!」空氣頓時都不流動了。我挽著媽媽靜靜地離開,許久,兩人都不說話。我想著,離開西門町吧,我們去東區逛逛;我在小學五年級就穿上了歐式毛料紅大衣,卻不曾多陪媽媽逛街,讓她跟上城市的變化。

擁有一些賴皮的時光

我珍惜有一種時光,賴皮的時光。

小學,忘了幾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老師出了一大堆功課(老師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我並不是寫字慢吞吞的人,卻寫到很晚了還寫不完,最後剩下數學作業,要畫統計圖表。早就超過我平日上床的時間了,我撐著眼皮不知該從何畫起,幾乎要哭了。爸覺得奇怪,哪有人功課做那麼久的!統計圖表嗎?他索性坐下來幫我畫,畫得好漂亮啊!我還拿出色筆來,跟爸爸一起著色!

這件事的下場是,不久學校要弄個什麼展,老師便交代我來負責畫統計圖表,用壁報紙畫。當然,那還是我爹畫的!我就賴皮到底了。

有次是第二天要交美術作業,老師要我們畫「我的學校」。著色時,出現重大問題,綠色蠟筆用完了!大概我太喜歡畫山畫樹畫草地,綠色用得特別快。校園的草地、樹木該怎麼辦呢?已經很晚了,那時可沒有二十四小時書店,我坐在書桌前發愣,大哥看到了,他拿起藍色蠟筆幫我塗一層,再用黃色蠟筆疊上去,我吃驚看著那幅畫中的草地,不但是綠色的了,而且因為塗得寫意,綠得不均勻,有些地方透著藍,有些地方看見黃色的線條,那綠,變得很有層次──好像畫家畫出來的色彩喔!我忽然發現了色彩的祕密,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大哥放下他的功課,來幫我著色,那情景竟然到今天還歷歷在目。

我的理智完全明瞭訓練一個人負責任的重要,可是,人生擁有一些賴皮的時光,真的就是時下被說爛了的所謂「小確幸」。

*作者為知名作家,現任聯合副刊主任。本文為作者新著《負劍的少年》卷一〈純真年代的無事下午〉選摘。


「一隻隻黑色蝙蝠,在我過分蒼白的青春時光裡飛過……

回首掇拾記憶裡的碎片,竟發覺那些碎屑,隱隱閃著澹淡澤光。

我以書寫重回那些現場,才憶起自己是真正快樂過的。」──宇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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