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怎麼這樣安靜？
下了幾天雨，好不容易出太陽。你說，同學們都把握難得的好天氣，結伴外出，看電影，或參加各種社團活動了。
我接著如實轉達了陳真的情況，然後問你：天氣這麼好，你怎麼沒出去走走？
待會還要繼續開會呢！你說，這兩天，自治會經常接獲同學報告，說發現一些便衣特務潛入校園，偷看同學們在民主走廊張貼的壁報和各種招貼的內容，刺探社團的活動；你和自治會主要幹部正在商討如何因應最新的情勢發展。
有什麼具體結論嗎？我問。
糾察部長莊勝雄已經布置了對應的糾察工作。你說。
怎麼布置？我又好奇地問。
老莊已經一再要求同學，一旦發現形跡可疑的陌生人，一定要問清來意，必要時就馬上通知學生自治會。你說，為了防範特務到校園秘密抓人，他已經在各班和各個寢室都指定了一名糾察員；按照他的規劃和布置，糾察員既是聯絡員，又是抗議遊行時的小隊長，一聲令下，各個糾察員就會把各自的隊伍集中起來。
就是因為有這個糾察部長領導，我由衷地稱讚莊勝雄說，師院同學的行動總是非常迅速，抗爭時也特別團結，特別勇敢。
你同意我的說法，面露得意地笑了。
就在這時，隔著一條馬路的音樂教室不斷傳來陣陣雄壯有力的歌聲。你看到我流露出一臉驚喜的表情，就說這應該是大家唱合唱團正在練唱吧。我們站在原地，認真傾聽，不由自主地跟著旋律唱了起來：
團結，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團結，就是力量！
……
〈團結就是力量〉結束之後，接著又是一首節奏輕快、充滿樂觀力量的歌曲：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我們也激動地朝著馬路對面歌聲所來處的窗口大聲唱了起來。在「前進！前進！前進進！」的有力煞尾之後，我們緊接著聽到耳邊響起了悲涼的曲調：
安息吧，死難的同學，別再為我們擔憂，
……
你流著血照亮的路，我們繼續向前走。
這是什麼歌？我問你，怎麼那麼哀傷！
這首歌叫作〈追悼歌〉。你隨口解釋。聽說這是郭沫若為了悼念先後被暗殺的李公樸和聞一多教授而寫的歌詞，同學們把「死難的同志」改成「死難的同學」來悼念那些被槍殺的學生。然後你又笑著說，這些歌，幾乎每天晚上都傳到宿舍，住宿的同學恐怕不用學也都會唱了。
歌聲暫歇，周遭又是一片寂靜。
這時，宿舍突然響起雜沓零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出事了！你本能地反應說，隨即趕緊跑回宿舍。我也跟在後頭跑著，想瞧個究竟。在門口，我們剛好碰上莊勝雄派來找你的糾察員。
不好了！那名糾察員急切地邊跑邊向你報告。兩個同學給抓走了。
誰給抓走了？是誰抓的？你一連串地問。老莊在哪兒？
我在這兒！莊勝雄聲音宏亮地喊道。原來他在聽到叫嚷的當下已經走出寢室，保持鎮靜，安撫了其他同學慌亂的情緒。情況好像很嚴重！他走到你身邊小聲說。
先把情況搞清楚再說。你同樣讓自己的神色保持鎮定。
老莊於是沉著地指揮宿舍裡的同學到食堂集合。大家就在老莊及其領導的糾察員帶領下，邊走邊議論地走向食堂。
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老莊又走到你身邊神情凝重地喃喃說，恐怕就要開始抓人了！
你看了老莊一眼，苦笑了一下，沒有回應。我跟在你旁邊，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沉默中，我們已經走進那間使用才兩年就已經顯得斑駁、老舊的學生大食堂了。食堂裡已經聚集了不少聞訊而來的同學，自動把幾十張油膩膩、髒兮兮，像是好長日子沒有擦拭過的方木飯桌，擺成川字形，隨意地圍坐著。
老周，在你領導的學生自治會主持下，同學們仔細聆聽了剛剛通報消息的同學報告事情的經過；他的個子不高，站在飯桌上，操著不那麼純正的國語大聲述說：晚上，他去西門町看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看完電影就直接回宿舍。在路上，他看見幾個警察和兩名學生不知為何在爭吵，一輛腳踏車倒在路邊。圍觀的民眾愈聚愈多，他也好奇地湊上前去看個究竟。那兩名學生他認得，一個是博物系的，另一個是T大法學院的。從爭執的內容聽來，大概是他們單車雙載，警察認為違反交通規則，上前取締；可是，兩個同學並不認為違規，就這樣吵起來了。他們愈吵愈激烈，接著就互相推擠；那夥警察甚至有人動手打了兩名同學好幾下。後來，警察就不由分說把兩名同學拖走了。圍觀的人很多，他長得不夠高，看不清楚，只聽到同學在掙扎叫喊：警察打人！警察打人！……救命！……救命啊！他跟圍觀的人於是紛紛高喊：不許打人！警察不能隨便打人。可那夥警察卻厲聲喝止說：再搗亂！把你們這些傢伙統統抓起來……
這時候，食堂裡的同學已經按捺不住氣憤，大聲喧嘩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大家靜靜！靜靜！莊勝雄馬上出聲維持秩序，接著又問那位報告的同學知不知道抓我們同學的是哪個管區的警察？
第四分局。
好！老莊很快地用眼神看了一下你和自治會的其他幹部，然後問同學。我們是不是應該一起到四分局交涉……
對！老莊的話還沒講完，就有人帶頭喊道：到四分局去，要他們放人。
其他同學立即跟著一齊呼喊同樣的口號，同時從食堂一擁而出，急著要去援救那兩名同學。老莊和其他糾察員趕緊站出來安撫同學，要他們先整理好隊伍。
隊伍整理好了。你和自治會的幹部就帶領他們走出宿舍。我也跟隨隊伍，唱著歌，喊著口號，沿著和平東路，向四分局前進。
晚上十點多了。
路上已經看不到什麼行人。
＊作者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長期關注二二八、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的故事。本文為作者歷時九年精神跋涉、初稿三十萬字幾度刪修，終於完成台灣最早的學運小說《台北戀人》之選摘，敘述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軍警直接進入台北兩所大學的校園，集體逮捕了數百名住宿學生，史稱「四六事件」的故事，作者以小說形式呈現歷史的現場，還原事件的真實面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