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柔縉觀點:黑夜讓星星更顯光亮

2014-08-10 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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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戰役,車臣獨立,但是,恐怖與殺戮並未停止。(圖為車臣之心清真寺的夜景/網路)

兩次戰役,車臣獨立,但是,恐怖與殺戮並未停止。(圖為車臣之心清真寺的夜景/網路)

托爾斯泰開始動筆寫第一本小說時,人在車臣;寫最後一本小說,他又造訪了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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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關於車臣的一切,能夠定格在這個文學的鑲框裡,車臣該像莎士比亞的故居史特拉福靜靜為英格蘭散發芬芳一樣,在群山挺拔的高加索,悠悠展翼,如一隻仙鶴。

當今真實的車臣卻不是這樣。

請不要鍵入「車臣」去網路搜尋圖片,滿是躺在地上、不再呼吸、黑鬍大眼的頭顱,會讓你也無法呼吸。車臣只以新聞台及報紙雜誌與台灣連結,也只訴說殺戮,要不被俄羅斯的坦克鎮壓,要不就還以顏色,去俄羅斯丟恐怖炸彈。

其實,若從台灣直飛車臣,比飛去美國西岸快多了。但是,美國如隔牆的鄰居,我們連紐約貓咪的叫聲都聽得到;車臣卻像丟失地址的房子,在空中飄蕩,不知去向,面目也模糊。究竟命運如何擺弄車臣,讓他不是給予文學泰斗靈感的高山仙鄉,而是點燃血腥動亂的火藥庫?

台灣直線距離六、七千公里外的西邊,高加索山脈橫亙裏海與黑海間,車臣就在高山之北。車臣人的山地社會依血緣關係結成氏族,由宗族長老領導,原本如同古老時代的台灣高山原住民或印地安部落,不知國家主權為何物。千年前,車臣人和俄羅斯人打來打去,公認是強悍的高山民族,難以征服,仍能保有自我。但是到十九世紀,俄國硬打了五十年,一八五九年,車臣被迫屈服,跪伏在沙皇的跟前。

掙脫俄羅斯的種子不曾枯死,此不死之心卻讓近代的車臣飽受流放滅族之苦。沙皇好把政治犯流放西伯利亞,流放成了俄羅斯的慣性政治手段。戰前史達林掌權的時代,數百萬人如數百萬個木偶似的,開始被抓在地圖上挪來挪去。老唱反調的車臣人成了必要懲以流放的重點民族。一九四四年春天,車臣人的哀歌響起,財產被沒收,然後,如牛如雞,從各個山邊被驅趕上了火車,沿路再被推落在各陌生的地域。流放途中,曾有七百位老弱婦孺行動落後,被活活燒死;相形之下,在流放新地,被剝奪公民權利、被迫勞改、行動不自由,還算幸運了。

十三年過去,隆冬厚雪後,一樣的春天,統治者推翻前朝的錯誤,車臣人得以返鄉。他們急急挖起父母的遺骨,帶回世居的山村安息。豈料,故鄉已經變成別人的新鄉。原來,十幾年前,另有一群異族人被統治者挪來挪去,進住了車臣。車臣人民的怨恨心結,未因返鄉稍解,反而愈綁愈緊了。

現在的車臣,屬於俄羅斯聯邦的一個共和國。俄羅斯聯邦另有八十幾個共和國、直轄市、自治區、自治州、州和邊疆區。現在的政治狀態並非車臣人所願,而是被俄羅斯圍毆兩次的無奈結果。

九0年代初期,當時俄羅斯聯邦還屬於蘇聯的一部分,人口和土地面積都佔蘇聯的一半以上,為蘇聯內部最強大的加盟國。一九九一年,俄羅斯直選出總統葉爾欽,八月宣佈獨立,並把蘇聯共產黨打為非法組織。俄羅斯這支主樑跑掉,蘇聯那棟大房子瞬間垮散,其他小樑柱紛紛跟進喊獨立。蘇聯世紀大崩盤的過程中,車臣趁著「獨立風」大流行的縫隙,十一月也宣佈獨立

大哥可以做的事,小弟不一定可以做。俄羅斯自己可以從蘇聯脫離,卻不容車臣學他的樣在外立戶。為了這個想離不准離,雙方於九0年代打了兩次戰爭,十幾萬人賠上性命,而且,跨入二十一世紀仍餘波蕩漾,轉化為暗殺與恐怖的炸彈攻擊。

這本小說《生命如不朽繁星》正以兩次車臣戰爭為背景,主要描寫的並非搞「毀滅」的戰場軍人〈soldier〉,而是給予「治療與復原」的外科醫生〈surgeon〉。

故事一開始,一個醉醺醺的俄羅斯聯邦軍阿兵哥,到車臣的山村搜捕一位八歲小女生,進屋子查看一圈,無所獲,他走出大門,往後丟了一根火柴,直接就把屋子燒了。為什麼非抓到八歲女孩不可?醫生又將如何保護小女孩?

接下來的發展,我在書前,不該再多講半句。這本小說,我一字一字讀得乾乾淨淨,此刻卻一個字都不想再多透露。當讀者無法控制自己,像被撒了魔粉,跟著作者揮舞的筆,一路被吸引到最後一頁,會瞭解我唯恐爆雷的心情。

但作者布局的功力,我非大聲讚嘆不可。一個關於五天的故事,作者像精靈,在十年的時間軸線上,忽前忽後,靈活走跳,這些走跳又非無意義的賣弄,而是一公分一公分掀開故事的面貌。有點像踏入美術館,白牆上掛了一幅作者的油畫,兩百號,比人都高大。但是,作者先用了千百張白紙片覆蓋,讀者無法透視油畫內容。之後,左一片、上一片、東一片,作者非規則地一張一張掀開,讀者目睹揭露的過程,愈到後面,愈加了然,然而,對剩餘未揭的白紙片,卻也始終不敢妄下斷言,直到最後一片,仍期待著謎開的剎那一驚。

作者文字幽默的表現,也讓我佩服。車臣的悲哀,無疑沉重,但作者熟練穿插幽默,讓讀者不僅不會深陷悲慘的殺戮,反而在翻頁與翻頁間,不斷噴出笑聲,卸下戰亂的厚重盔甲,輕易接近角色,感受不同處境的人,即使深陷黑暗,仍能如小星星,透散光芒,甚至了悟,正因漆黑夜幕鋪天蓋地,星星更顯光亮。

另外,作者刻意樂觀預告諸多人物的未來,二十八年後,甚至六十年後,那是連讀者都還未抵達的未來。車臣比多數國度靠近死亡,作者似乎要藉此帶領讀者把眼光拋向遠方,一起超越當前的死亡恐懼。如果可以不需固守此刻眼下的這個皮囊,苦難與苦難帶來的死亡只是一個過程,生命將如一條銀河,不拘形式的,無止境的,生氣蓬勃地奔流。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為《生命如不朽繁星》之評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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