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盒子裡的崔健,還有你

2014-01-20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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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知名搖滾歌手崔健退出央視春晚引起熱議

大陸知名搖滾歌手崔健退出央視春晚引起熱議

能否把無能的力量乾脆發揮到極致,想像一下崔健上春晚唱的是《盒子》?這麼一想,春晚還沒開始呢,天,就悍然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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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崔健並沒有拒絕春晚的邀請,據我所知他最早自報的歌是《滾動的蛋》,一首以卵擊石的中國搖滾「國歌」。然而蛋的下場可想而知。但崔健也絕不會像羅大佑去春晚唱《童年》一樣,端上《花房姑娘》這樣的甜點,去跟包子們爭奇鬥豔。

妥協之選自然是《一無所有》,但要知道,崔健交響搖滾音樂會的3D 電影《超越那一天》原來片方報上去的片名是《一無所有》,可沒有通過審查。光從歌詞來說《超越那一天》要比《一無所有》犀利得多——《一無所有》其實原本就是情歌而已——但我們畢竟活在一個「mingan style」的國度,《一無所有》歌唱了「自由」二字,而去年謠傳新版現代漢語詞典沒有收錄這個詞,這個謠言會廣泛流傳,本身已說明了問題。當然春晚並沒有不尊重到真要崔健改歌詞的地步,但你不妨想像一下除夕之夜給你老婆高唱一句「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醬油」,她會把豬肉大蔥包子狠狠塞你嘴裡的。

春晚應以春聯為准,比如「天下無賊」就很讚,而「一無所有」就很sorry了。春晚畢竟還是個打醬油和打雞血的聖地,一個展現吾國人民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想吃啥就有啥,想吃啥餡兒就有啥餡兒」的堂會。馮小剛和崔健都不比閣下傻,他們很清楚這種反差,他們也想試一試這種反差的效果,既演戲,也看戲。而這場名為「我要上春晚」的戲,不管上還是不上,都是一場好戲,並且不管上還是不上,主角都不是崔健了,而儼然是炒(吵)得不可開交的輿論和大眾。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盒子,一個套著一個的盒子,都需要給他人也給自己貼上一個標籤,由此獲得一種牢靠的身份認同。而普遍的認知是——「春晚」和「崔健」是一對完全對立——主旋律文化和搖滾反文化——的符號。

媒體最初報導稱「目前崔健正在秘密排練」,儼然歷史重返1986年夏天《一無所有》大爆炸的前夜,把老崔說的像個小和尚,要上春晚這千年古刹,還得提前一個月召集十八銅人練一把肌肉,說的教父好像進京趕考,得在孔廟懸樑刺股以便得到朝廷寵倖。搖滾樂有那麼賤麼?想起大約六七年前有個頒獎禮,某支獲獎樂隊的得獎感言是:「感謝這個獎給了重型音樂存活的希望。」這真是中國搖滾的至賤名言。

正方認為崔健上春晚,意味著搖滾攻佔主流文化,儼然搖滾樂的春天來了。但是就連「搖滾樂的春天」這個片語也透著一股賤味兒。沒錯,崔健上春晚可以讓央視昂貴的音響設備器材好歹有個用武之地別爛在倉庫裡,並且就此宣告崔健十幾年前發起的「真唱運動」的成功以及壽終正寢,並進一步打破電視媒體對搖滾樂的限制,更重要的是拿出一個前所未有的《一無所有》版本,讓更多的人——遠不僅僅是搖滾樂迷和文化人——感受到搖滾樂而且是中國民族氣派的搖滾樂的魅力。這確實是搖滾樂在中國傳播史上的歷史性事件,但問題是搖滾樂的普及近些年已蔚為潮流,崔健上春晚實在算不上一件什麼開天闢地或呼天搶地的事兒。與其說崔健需要春晚,不如說春晚需要崔健。

但也僅僅是春晚需要崔健而已。然而你攔不住有些可敬的改革狂魔以及可愛的美帝媒體,硬是從崔健上春晚嗅到了改革的自由的春天的香水味兒。我只能建議他們除夕去吃一頓慶豐包子,我的意思是:包子還是包子,只不過也有膩味的時候難以下嚥的時候,掌櫃的就想來點麻辣醬料而已,但您老人家甭想從包子裡吃到蝦仁兒。

在社交媒體上,反方,也就是反對崔健上春晚並為崔健最終沒上春晚而慶幸不已的,似乎占了主流。用評書大家李伯清的話來說:崔健上與不上,春晚還是那個春晚,但崔健上了就不是那個崔健了。

官方對於搖滾樂的免疫力是提高了,然而禁忌的遊戲似乎更刺激,所謂家花沒有野花香,沒有禁忌就沒有魅力。崔健上央視,是一個去魅的儀式,一方面是進一步解除官方對搖滾樂歷來的禁忌乃至敵意,但另一方面也容易降低崔健在某些搖滾鐵血粉絲心目中的地位,因為在他們看來,搖滾樂應該首先意味著對抗,對抗才是其最大的魅力,崔健和春晚,就應該是一對互不相容乃至劍拔弩張的符號。九十年代初,崔健想參加賑災義演都被拒絕(結果只能到香港去參加賑災義演),當時盛傳一句官方名言——「洪水要防,猛獸更要防」。然而,崔健的擁躉尤其是二十幾年前的老擁躉,希望崔健永遠是被防的猛獸。

但大家似乎不太瞭解或者有意忽略這樣的事實:崔健其實早已經上過春晚了,只不過是地方春晚,地方春晚和央視春晚影響力差得遠,但並無本質區別,上央視春晚順理成章。並且他也上過好幾次電視晚會,晚會歌手和搖滾猛獸早已和諧共處。而早在1985年崔健就參加過選秀比賽,一次第一輪被淘汰,一次第二輪被淘汰,其中評委有李雙江;更值得提醒的是,《一無所有》本來就是在晚會中首唱的,也可以說中國搖滾樂其實就誕生於一個主旋律流行音樂晚會。當然,從1992年到2005年,崔健經歷過漫長的准封殺歲月,這一漫長的冷凍期加倍賦予他反抗者的形象,但也限制了其作品的傳播。我是想說,把崔健和晚會完全對立起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廂情願。

另外一件不那麼廣為人知的事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導演招標,儘管明知毫無中標可能,崔健還是準備了自己的方案參加了,明知是走過場的陪襯,崔健仍然希望有機會展示自己另類的創意,希望被其他競標者借鑒採納。這是聰明人絕不會幹的事,而這種執拗、擰巴,乃至笨拙,多少源於他根深蒂固的家國情懷。個人主義與國族主義的交集與交替,始終是中國啟蒙的二重變奏,作為八十年代個人主義啟蒙的完美代言人,崔健其實從來都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愛國者,近年,「理性愛國主義」更成了他的口頭禪。

對此我未必完全苟同,或許我要矛盾得多,一方面不遺餘力地解構國族主義神話,甚至對無政府主義感到親近,另一方面又感到急需在一個分崩離析的社會(尤其是兩岸三地的華人社會)重建某種新的國族認同。而崔健的「理性愛國主義」是一根筋或者說一往無前的,他排斥了非理性的愛國主義,但也多少排斥了非理性主義——那種西式個人主義的誘惑。這在很多人看來似乎不夠酷,但是用西式個人主義來套中國式啟蒙,用西方搖滾來套中國搖滾,用滾石來碰滾蛋,本來就是錯誤的。

當然,在不少關鍵的歷史時刻,崔健的作品和行動一直是過硬的。用意識形態視角來看待和闡釋崔健固然極為重要,但也容易變得狹窄而廉價,除了套用西方模式容易導致的錯位和誤讀,還容易忽略藝術的獨立性和多樣性,過多糾纏於藝術的意識形態符號象徵意義,而忽略了作品本身的美學力量。然而時代越是紛繁多變,人們越是希望用一個個套子來簡化現實和藝術,用一個個意識形態盒子來裝下複雜的現實世界,以獲得某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心理平衡。

比如,「廣場大媽」這個稱呼就是一個盒子,用來裝被時代的巨輪拋棄的文革一代老人,而「春晚」則是相對應的另一個盒子——春晚和廣場舞都屬於被意識形態文化操控的、政治空間裡的文化。最近社交媒體上關於崔健上春晚的新聞,配圖都愛用崔健當年在天安門的照片,意在強調其抗議歌手的形象,借此與春晚構成反差。廣場是一個盒子,春晚是一個盒子,而崔健的《盒子》確實顯示了一個抗議歌手從盒子中突圍的決心。但他也難免被人們裝進一個意識形態的盒子,人們將崔健視為一個不變的符號,來固化自己的認知,用這樣一個貌似永恆不變的符號,來抵抗時代的急劇變化,以及自己的衰老。

也有人反其道而行,將崔健和馮小剛王朔一起裝入所謂「大院文化」這個紅色盒子中。罵馮小剛沒有問題,但電影爛跟所謂「大院文化」究竟有何必然聯繫?何況馮小剛並非出自大院,一篇事實前提就大錯特錯的檄文能夠如此流行,恰恰是因為它滿足了人們對特權階層的意淫和想像、反感和敵視,而這不過也是一種卑賤的滿足。

關於崔健上春晚,廣為傳頌的一句網友評論是:就像初戀做了雞。

這麼一說,卑賤的滿足也一下變得閃閃發光,好一個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追風中年,假如初戀還是個處女,丫更會一把口水一把淚痛不欲生吧。建議閣下除夕一邊摸著肚腩一邊眨巴著撲閃撲閃的純情大眼,一邊看AV一邊看CCAV,然後好好想想:假如是你自己先做了鴨咋辦?假如閣下的初戀做了嫖客並且還要嫖你咋辦?乾杯,祝諸位春節喝白酒別喝出甲醇——假純!

1985年崔健參加歌手選秀時唱的就是「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而29年之後,滿世界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甲醇中毒者,他們似乎非得把初戀紋在自己的肚腩上。他們把崔健當作一個符咒,好像念一念,自己就立馬通體聖潔。

搖滾樂是一種「弑父」的文化,在中國卻經常被弄成教父的文化。這是一種佯裝反叛的奴性,這些遺老遺少一手摩挲著教父玉璽一手拎著籠中鳥,似乎只有用過去批判現在,才能顯出所謂理想主義初戀的聖潔。然而如果崔健依然被當做唯一的真神供奉,那恰恰只能說明崔健當年的事業失敗了,並且說明你沒把他當人看——哪怕是當做一個嫖客。

顯然,崔健遲早會上央視春晚,即便是等若干年後,崔健和春晚這一對長期的「抗體」遲早會合體。而搖滾樂反文化衝破主流文化的束縛,或者說被主流文化吸納收編,一直貫穿了整個搖滾樂的歷史,不獨中國搖滾,這既不應該歡慶也不應該苛責。重要的是如何發明和創造新的反文化,如何發現和催生新的「抗體」。這同樣是崔健面臨的挑戰,而有的是更廣闊的舞臺,比如說在去年十月為北京現代舞團《春之祭》所做的配樂中他便嘗試了新的表達方式,只不過遠不為大眾所知。

把崔健當作對抗春晚的符號,就像把《南方週末》視為CCTV 的對立面一樣自欺欺人——揣著手絹端著臉盆去等著《南方週末》的新年發刊詞來給你催淚,未見得就一定比收看春晚來得高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這「王」如今是極權主義與消費主義合體的君臨一切的無敵新王,每個人都擺脫不了,任何貼著標籤符號的大小盒子在它面前通通弱爆,這早就是一個嫖客與雞 say hello 的大同世界,一個吞吐萬物的宇宙牌盒子。

舌頭樂隊吳吞當年在迷笛音樂節最後說了一句經典名言:「搖滾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聽好了,這可不是「我們不牛逼,你們才牛逼」之類逗粉絲玩兒的客氣話。而在舌頭最近的新歌《中國搖滾教父》中,吳吞又指出:「你就是中國搖滾教父。」

而吾國的文化體制一不留神就被區區一首《一無所有》測出了過敏體質,敏感到人家都還沒碰到你,就拍著肚子以為自個兒懷上了。或許你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在審查誰在封殺,因為最高級的審查是自我審查——只要人人盯好自己的小九九小烏紗帽,世界將會變得更和諧更美好——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的自我審查。哦也,今天又爆表了嗎親?

在這樣渾身都是G點的社會,你不需要初戀去替你捍衛節操,不需要教父替你去反抗,不需要公知去代表你爭自由。你可以——自,己,幹。

《盒子》歌中唱到:回去,砸爛那些個破盒子!

*作者為中國知名專欄作家,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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