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歷史,兩個失語的人──陳庭詩與楊逵

2017-01-20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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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庭詩木刻版畫作品〈途徑的摸索〉。 (取自《和平日報》〈每週畫刊〉)

陳庭詩木刻版畫作品〈途徑的摸索〉。 (取自《和平日報》〈每週畫刊〉)

一九四六年某日,戰後在江西、福建輾轉流浪數月的木刻版畫家陳庭詩,突然接到一封轉了幾手才來到他手上的聘任書。聘任者是即將在臺灣臺中成立的《和平日報》分社,邀請他前往擔任美術編輯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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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考量,陳庭詩決定答應《和平日報》分社的邀請,赴臺任職。臺灣《和平日報》分社待人事一一到位,便於一九四六年四月,在臺中市創刊發行。

陳庭詩木刻版畫作品〈生之維持〉。(取自《和平日報》〈每週畫刊〉)
陳庭詩木刻版畫作品〈生之維持〉。(取自《和平日報》〈每週畫刊〉)

發刊前夕,報社主筆王思翔在社長李上根的授意下,開始代表報社密集地拜訪臺中社會的各界本省籍名流,包括林獻堂、黃朝清、葉榮鐘、楊逵、張文環、謝雪紅等。其中和中部本省籍藝文界人士的接觸,為《和平日報》後來在臺中開展的其它文化工作,初步奠下了合作的契機。

某日,陳庭詩留意到中文版編輯部來了一位新的本省籍貫員工。因為一個埋首工作,一個初來乍到,兩人只互相點頭示意。才做了一晚,那名員工隔日就向編輯主任周夢江請辭,但在周夢江力勸之下,又調到日文版編輯部去。那位本省籍員工到了日文版後,做得似乎比較上手了,陳庭詩和他才有機會在工作的空檔中,以紙筆互相自我介紹。

 

  「陳庭詩,做美編的,也畫漫畫。耳朵聽不見,只能用紙筆交流交流。閣下怎麼稱呼?」

    對方思索了很久,才緩慢並且吃力地寫下幾個歪斜的字:「日文版,楊逵。」

陳庭詩木刻版畫作品〈兩種野獸〉。(取自《和平日報》〈每週畫刊〉)
陳庭詩木刻版畫作品〈兩種野獸〉。(取自《和平日報》〈每週畫刊〉)

 

《和平日報》創刊初期,臺灣認識中文的人不多,而報社急需編輯。除了王思翔曾因楊逵的知名作家身分而拜會過他,周夢江也想聘請楊逵至《和平日報》擔任編輯工作。楊逵一開始不同意,說自己中文程度差,不能勝任。經夫人葉陶勸說,以及周夢江的力邀之下,楊逵才勉強答應到報社試做。才到報社工作一個晚上,楊逵就在隔天向周夢江請辭,說不會幹。周夢江又拜託楊逵轉編日文版,將早一天的中文重要新聞和社論翻譯成日文,並兼校對。

一個禮拜後,楊逵再度請辭,因為社論中有些句子他譯不出妥切的詞語,有時甚至會譯錯,還要麻煩另外一位日文編輯幫他修改。這一次,無論周夢江如何勸說,楊逵還是就這麼走了。

當時在本省籍藝文界朋友中,有些雖然具備漢學根柢,但大多都還無法將中文運用自如。本省籍朋友見陳庭詩雖不能聽和說,卻寫得一手好字,進一步接觸後又知道他國學根柢深厚,便時常向他請教,楊逵正是其中之一。

身為臺灣作家,楊逵的名字在三O年代中期,就因為小說〈送報伕〉經由胡風翻譯成中文、並收入《朝鮮臺灣短篇小說集──山靈》,而為中國大陸讀者所知。初到臺灣的王思翔,還不知道像楊逵這樣習於用日文創作的臺灣作家所面臨的「失語」困境,而和楊逵談起〈送報伕〉在中國大陸受歡迎的情況,希望他能以中文創作,再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但楊逵只是苦笑了一下,說自己正在自學中文,但拿起筆來就像阿Q畫圓圈,總是畫不圓。

自學了一段時間,楊逵了解到在無人指引的狀況下學習有其困難。因此,楊逵找上陳庭詩,從旁指導他修習中文。學習時使用的「教科書」之一,正是楊逵已經自行翻譯了一部分、卻始終覺得翻得不到位的〈送報伕〉。

乍看之下,這個動作似乎合情合理,卻有其弔詭之處。戰後想轉以中文延續創作生命的臺灣作家找上中國大陸來的文化人學習中文,當然是在情理之內。但是既然想把中文學好,為何是選擇陳庭詩,而不是其他能聽會講的人?

也許是因為,只有兩個同是失語的人,才能理解彼此的痛苦。一種想為國家人民發聲,卻無人能理解他們嘶啞著嗓子喊出來的聲響的痛苦。那種痛苦和魯迅所說,「困於鐵屋卻清醒明白自己正在受困的人」,又不一樣。那人至少還能選擇是否要叫醒熟睡的眾人,而對於當時的陳庭詩和楊逵來說,他們連選擇的自由都沒有。

數個月後,在一九四六年秋天裡的某日,陳庭詩收到楊逵親自送到報社來的邀請函。打開一看,是邀請他出席慶祝《送報伕》中文版出版的茶話會。由於楊逵之後還要到別處,陳庭詩沒有拉著他多談,只匆匆寫下:「我一定到!」

在王思翔和周夢江的奔走協助之下,茶話會順利地在臺中圖書館如期舉行。陳庭詩到場時環顧了一下四周,臺中的文化界人士沒來幾個,大都是報社裡的同仁。即使如此,親自招待賓客的楊逵夫婦還是不改喜悅之情,鄭重地將六十四開、褐色封皮的《送報伕》,贈送給每一位到場的朋友。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陳庭詩短暫離臺避風頭,之後又回到臺灣,卻因為一九四九年兩岸分治,成為極少數留在臺灣的抗日現實主義木刻版畫家。

同樣在一九四九年,楊逵因起草一篇六百餘字的〈和平宣言〉,呼籲國民黨政府釋放二二八政治犯、還政於民、落實地方自治、實施分配正義,觸怒了當權者,被判入獄十二年。

在火燒島服刑至一九六一年的楊逵,因為政治犯的背景,出獄後無人敢用他所寫的任何文稿。但是,經歷了白色恐怖時期、在平時對政治議題極度敏感戒慎的陳庭詩,一聽聞楊逵出獄的消息,便想方設法打聽到他的落腳處,前往探問。在陳庭詩剛自臺北遷居到臺中時,也常到東海花園探視楊逵。可惜的是,一九八一年起,楊逵因健康狀況不佳,在臺中乏人就近照顧,輾轉搬到大甲、大溪、鶯歌等地由兒子、朋友照看,直至一九八五年過世前不久才回到臺中。

這一對分別立於藝壇、文壇,一同見證臺灣歷史的兩個人的情誼,知道的人並不多,少數人所知道的也僅是一鱗半爪。

《有聲畫作無聲詩》書籍封面。(有故事出版社提供)
《有聲畫作無聲詩》書籍封面。(有故事出版社提供)

 

*本文摘自《有聲畫作無聲詩──陳庭詩生命的十個片段》一書部分內容。作者莊政霖1987年生,臺北人,政治大學阿拉伯語文學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創作組碩士班畢業,現代詩作品散見於《衛生紙+》、《創世紀詩雜誌》,報導文學作品《有聲畫作無聲詩》獲105年文化部藝術新秀首次創作發表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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