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農場到餐桌」還是全球化食物經濟?—《第三餐盤》選摘(1)

2016-11-29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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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蔬菜區。(資料照,陳明仁攝)

農場蔬菜區。(資料照,陳明仁攝)

「從農場到餐桌」已經從邊緣概念變成主流的社會運動,它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有太多證據顯示,我們美國原本豐沛厚實的食物系統已經不再牢靠,即便這套系統還沒完全失靈──而這樣的系統曾是長久以來全世界所忌羨的。土壤遭受腐蝕、灌溉用的地下水位不斷下陷、漁業養殖場崩塌、森林面積日益縮減,以及牧草地的品質逐漸惡化,這些反映的只是目前食物系統所造成的一小部分環境問題。隨著地球暖化,溫度漸升,這些問題將持續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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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我們的健康也跟著遭殃。因食物所造成的疾病及營養失調逐漸增加。飲食相關的病症,如肥胖和糖尿病有部分可歸咎於大量製造出來的食物。警訊清楚無疑:我們的飲食方式損害了我們的健康,也破壞了自然資源(遑論其所造成的經濟和社會影響),因此,慣有的食物系統不能再持續下去了。

農業企業的標準配備,比如五千英畝的單一作物,以及過度擴張的家禽家畜養殖場,已經不再是未來農業經營的方向,正如十八世紀那種冒黑煙的工廠絕不可能是製造業的未來。雖然目前多數食物所來自的農業仍陷溺在這種心態,無法自拔──榨取更多,浪費更多的心態──但從時代的脈動來看,這種農業將無法持久。換言之,套句生態作家奧爾多.李奧帕德(Aldo Leopold)所言:「農業將因這種過多心態而自斃。」

「從農場到餐桌」這股新的飲食運動──熱中這種觀念的人通常稱為工藝飲食者(artisanal eaters)或在地食材主義者(locavores)──對傳統食物系統的困境,做出了適切的回應,也因此得以生根茁壯。而且,不可否認地,這股運動也打擊到了那種腐蝕在地文化和飲食的全球化食物經濟。「從農場到餐桌」除了強調季節性、地域性,以及消費者與農夫之間的直接關係,也能讓食物更好吃,因此廚師對於推行這股運動可說不遺餘力。多數廚師支持農夫市集的理由,就跟多數醫生強調優生保健一樣,畢竟,他們這些要對最後成果負責的人,怎麼可能不在乎源頭的品質呢?現在,有愈來愈多的廚師加入這個陣營,讓改變食物系統的運動更往前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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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飲食雜誌要求一群廚師、文編和美編想像三十五年後我們所吃的東西。該雜誌要求我們只用一盤食物來描述,並且要讓那盤食物清楚呈現出未來的飲食之道。

結果大家的回答反映出一種反烏托邦的悲觀看法。多數受訪者預測未來會惡化到人類被迫攝取食物鏈更下層的東西,吃蟲子、海草,甚至藥丸。但我勾勒出來的圖像比他們樂觀得多。我把一盤食物拆解成三盤,用這種三聯盤的方式來追溯美國飲食近來(與未來)的變化。

第一盤是一塊七盎司的穀飼牛排,佐以小份量的蔬菜(我挑選的是清蒸的迷你紅蘿蔔),也就是過去半世紀美國人所預期的晚餐菜色。這種組合一點都不明智,也不具開胃效果,幸好,這樣的餐點內容過時了。

取自Japaholic網站
食物。(示意圖,取自Japaholic網站)

第二盤代表的是我們目前以「從農場到餐桌」為主的飲食概念。牛排來自草飼牛,紅蘿蔔是世代流傳下來的當地品種,而且是有機土壤裡種出來的。由於這一盤餐點反映的是過去幾十年美式飲食的所有發展過程,所以它最明顯的特色就是乍看之下和第一盤幾乎沒什麼不同。

最後第三盤也是依循著牛排晚餐的方式來設計,只不過比例有所改變。原本提供大量蛋白質的牛排份量被紅蘿蔔取代,搭配次級切割牛肉所熬煮出來的醬汁。

重點不在於將來只吃醬汁裡的肉屑,或者大份量的蔬菜是未來的飲食主流。我這種設計的目的是要說明未來的料理將會出現典範轉移的現象,也就是對於烹飪和飲食方式,我們會有一種全新的觀點,這種觀點迥異於美國人根深蒂固的食物期望。我所期待的新料理,不僅能讓消費者更重視食材來源,而且,就跟所有偉大的料理一樣,能反映出土地的生命力。

這些偉大的料理是幾千年共同演化出來的,與深層的文化傳統息息相關,所以,現在,我們要怎麼開始建立一種新料理呢?換句話說,要怎麼讓第三盤從想像中的料理變成具體可食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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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並不是本書的寫作動機,而是在我寫作的過程中逐漸成形的。這本書是以農人和八排硬質玉米泥的經驗作為開場白,因為這樣的經驗挑戰了我身為廚師的既定成見,並反覆地教導我,食物是否真正美味,其實是由整個農業體系所決定。

為了瞭解什麼樣的烹調最能支持這樣的理念,我必須先找出更基本的東西,也就是──第三盤的農業,是什麼樣的農業?當地農業?有機農業?生機互動農法?我發現,第三盤的農業是超越這些標籤的,它需要一個更廣大的東西來解釋。有機農業先驅伊芙.巴爾佛女爵說,最好的農業是無法化約為一組規則,這樣的看法,真是先見之明,畢竟她所屬的時代,有機農業甚至還沒被一組規則所定義,而且農法也還沒被拿來作為行銷工具。她相信,農業是否能生產出我們真正想吃的食物,是由「農夫的態度」所決定。

培育自然就是去鼓勵更多的自然運作。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更多自然代表更少控制,更少控制就得靠某種信念,而這就需要一種世界觀。你認為自然世界需要被修正改善?或者你認為自然只能被觀察和詮釋?你認為人類是某種複雜脆弱到難以置信的大系統的一部分,或者你認為我們人類可以主宰萬物?本書裡提到的農人都是觀察者,他們聆聽自然,不去控制自然。

我們很難給這些農人貼上標籤,因為態度這種東西無法被明確歸類,而這正是巴爾佛女爵的論點。在莎士比亞的劇作《李爾王》中,李爾王問瞎眼的葛羅斯特伯爵,他是如何看世界,結果他回答:「我用感覺看世界。」這本書裡的農人,也是用感覺來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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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好食物的未來是掌握在那些培育自然,遵從自然法則的農夫手中,我們就應該更清楚這個概念的意思。大體來說,我們傾向以農業的表象層面來評估其永續性,以可測量的東西(比如殺蟲劑和肥料的使用,動物養殖場中的不人道狀況)來評估,並推廣另外的作法(比如買有機農產品,選擇草飼牛)。這些都是容易量化,是你看得到的東西。

而本書中的農人所看的不是表象,而是更深一層。他們不會想著去種植某一種東西,因為,如果在你的世界觀中,萬物都是相連相關,你怎麼會想著只種植一種東西呢?他們做的是培育自然,也就是讓整個農業系統和諧共處,所以,他們會生產很多東西,其中當然包括美味的食物,但還有一些我們無法看見或輕易估量的東西。這一課,我學了很多次,不管是在濕地或牧草地上,最後我終於明白,不管在地面上或地底下,有各式各樣,密密麻麻的生物生存在其中。這道理我以前在書本上讀過,但不曾真正了解過。這套觀念徹底翻轉了農業,不僅透過一個農場影響另一個,也在牧場之間擴散開來。每個有機群體都非常巨大、複雜,而且對整個生態體系的健康具有關鍵性的影響。

如果,在我十四歲,我家族位於麻州的藍丘農場只種玉米的那一年,我好好看過那片田地──或者世界上任何單一作物的田地──我大概就會覺得這本書沒什麼好寫的,因為單一作物就是這樣,耗竭土地的生命力,讓小小的生態系統從精采多元變成衰弱貧瘠,讓景致變得稀疏單調。

我坦承,我一直很想參觀本書提到的那些農場,因為我想弄懂那些食材是如何種植或養殖出來的,無論是硬質玉米、全麥、肥滋滋的鵝肝,或者魚排。總之,我想找到答案來回答一些實務性的問題,結果,根據我的經驗,我最重要的發現就是,其實我問錯問題了。每次我試圖追問某種食材是如何種植或養殖,對方總會把我帶到另一個方向:農場各個層面之間的互動和關係,然後又花更多時間,說明這些互動和關係是如何深植於當地的文化和歷史。

我學到的,正是美國環保人士約翰.謬爾(John Muir)在百年前所言:「當我們想挑出某種東西,會發現原來它跟宇宙的其他東西緊緊相繫。」或者該說,我是重新學習到自家土地只種玉米那個夏天所發現的事:單一種植玉米,不僅讓農地原本自然的面貌消失,也奪走了農人、曳引機和乾草堆所構成的社群圖像──這圖像正是美國環保作家溫德爾.貝瑞(Wendell Berry)所說的農業「文化」──同時也讓我那年的夏天變得乏善可陳。

科學教導我們,想了解某些複雜的東西,就要把它分解成更小的元素,比如傳統的烹飪法堅持所有的材料要精細測量秤重過。然而,互動和關係──這就是謬爾所說的相繫相關,以及我們所說的生態──是無法被測量或秤重的。比如我發現,西班牙南部的水產養殖是否良好,與人們對待土地的方式有關,而我們對待土地的方式,在某種程度又會決定我們如何生產穀物,尤其是小麥,而我們如何生產小麥,又必然跟我們挑選麵包的方式息息相關。

我們以為食物鏈有起頭和尾端──比如農場裡的田地是一端,盤中飧是另一端──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所謂的食物鏈根本不是一條長鏈,而是更像奧林匹克的五環,重疊互掛。由此,我才明白正確的烹飪和正確的農業是同一件事。我們以為,只要精挑細選最棒的食材,我們就能創造出對環境和自己有利的永續飲食,但事實上並非如此。我們不能只想著改變食物系統的其中一部分──這樣的觀念太過狹隘──我們必須想的是,重新設計整套系統。

最好的起始點就是一種全新的盤中飧概念,也就是第三盤。然而,與其說是盤中飧,倒不如說是一種不同的烹飪法,或者組合食物的方式,或者不同的菜單寫法,或是,以不同的方式來尋找食材──或者,是上述所有的總和。在這種新概念底下,各種食物味道之所以用某種方式來組合,並不是依循傳統,而是因為這樣的組合對於生產這些食物的環境來說是有利的。第三盤這個新概念不只能讓大家更意識到農人與永續農業的重要性,而且可以幫助我們認知到,我們所吃的食物其實是整體及一組錯綜複雜關係的其中某部分──這種整體與關係無法被化約為一個一個的單一食材。這概念所支持的是一組整合的穀物和肉,換句話說,最美味的食物,正是源於這種還沒受到重視的整合關係。就跟所有偉大的料理一樣,第三盤也不斷演化,以便反映出大自然所能提供的最佳食材。

對任何廚師來說,這是一大挑戰,遑論對消費者而言,不過,這也是一種關於直覺的挑戰,因為根據本書裡的故事,第三盤往往可以創造出美味的食物。真正的美妙滋味──尋常樸實,但令人驚喜不已的滋味──就像很厲害的鏡頭,讓我們得以透過鏡頭窺見神奇的大自然,因為味道可以穿透我們無法眼見或察覺的細微東西。味道是占卜師,是言必信實者,透過它,我們就可以從頭開始,重新想像我們的食物系統和飲食方式。

*本文選自商周出版的《第三餐盤》。作者為曼哈頓西村Stone Barns藍山餐廳的廚師,此處同時結合非營利農場與教育中心。他對於食物與農業政策提出諸多見解,發表於《紐約時報》與其他出版品中。Barber曾獲James Beard美國傑出廚師大獎,2009年獲選《時代》雜誌百大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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