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幻土》導演楊修華:以夢為橋,串起新加坡變動的人與土地

2019-10-29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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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華在去年,交出生涯第二部長片《幻土》,並於瑞士盧卡諾影展奪下金豹獎。(楊修華提供)

楊修華在去年,交出生涯第二部長片《幻土》,並於瑞士盧卡諾影展奪下金豹獎。(楊修華提供)

滄海桑田這句成語,對新加坡人來說,體悟可能特別深。從1965年建國迄今,新加坡的國土已經因填海工程,增加了近4分之1,城市的海岸線平整,一望即知不是天工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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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新加坡還是小,721.5平方公里約莫台北市2.6倍大小,但此地位處航路要衝,自古以來,就是商賈停留往來之地,是變動的土地、變動的國度,也滋養出變動不安的人。

「我對這塊土地的看法,是一直在變化,我小時候所有建築、整個國家都已經不認識了,我會說有點夢幻。」童年的街道已不復存在,導演楊修華說著透出笑意,「我都會說,已經找不到我初吻的地方了。」

《幻土》導演楊修華。(楊修華提供)
在楊修華眼裡,整個新加坡一直不斷在變化。(楊修華提供)

驚艷盧卡諾、代表星國出征奧斯卡

楊修華在去年,交出生涯第二部長片《幻土》,描述來自中國的工人王必成(劉曉義飾),在填海工程區莫名失蹤,盧姓警探(俞宏榮飾)前往調查,他追著王必成的足跡,踏入由華人女子Mindy(郭月飾)經營的網咖,也接觸他的孟加拉移工友人,同樣失眠焦燥的兩人,一路足跡逐漸重疊,身影也在夜色、霓虹裡不斷重合。

年僅34歲的他,憑這部片揚名瑞士盧卡諾影展,摘下新加坡首座金豹獎,來到今年金馬獎,闖入最佳原著劇本等4項提名,也將代表新加坡角逐第92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

若講起新加坡電影,大多台灣人的印象,可能只有《小孩不笨》裡的Singlish,或者陳哲藝驚豔影壇的《爸媽不在家》,畢竟眾人記憶裡的這個國家,並不以電影著稱,而是繁榮富裕、法律嚴謹,歷來國際每有競爭力、經濟排名出爐,總被當成台灣的對照組,更不斷與香港競逐亞洲金融中心的地位。

與台灣關係深遠的東協模範生:新加坡。(sasint@pixabay)
大多數台灣人記憶中的新加坡,是繁榮富裕、法律嚴謹。(資料照,sasint@pixabay)

但《幻土》鏡頭捕捉的,不是《瘋狂亞洲富豪》般高聳入雲的獅城,裡頭沒有光鮮的城市街道,它轉向西部的濱海工業區大士(Tuas),那裡滿是來自中國、孟加拉等地的工人,一輛輛砂石車,也載運來自馬來西亞、柬埔寨、印尼的沙土,填作星國土地。

在新加玻,移工就像隱形的存在

楊修華說,在新加坡就會發現,24小時到處都有工程,「城市100%都是移工做的,建築完全都是移工做的,沒有本地人做的。」

根據新加坡人力部統計,直到去年全國已有564萬人口,當中就有164萬是外來人口,多是來自孟加拉、中國等地的勞工;外籍移工在新加坡的處境,似乎與台灣很像,做粗工、建築、砂石,諾大的宿舍塞著滿滿的人,滿到叫人懷疑是否合法。

「到處都是工程,你一定看得到他們,但看到是一回事,有沒有真的去認識是兩回事。」楊修華比喻,這些人是「invisible visible」,存在新加坡人眼裡,但鮮少存在他們心裡。

這種微妙的感覺,吸引了他的目光,回頭一看,國內竟沒有一部電影探索過這群人,於是每到週末,他開車便往濱海工地去,穿梭在大型宿舍間,他說那地方有點像監獄,但監獄裡頭有個音樂節。

楊修華電影《幻土》劇照,劉曉義與移工跳舞。(聯影提供)
在田調過程中,楊修華靠音樂跟跳舞,突破語言隔閡。圖為《幻土》劇照。(聯影提供)

「我到那裡,很多時候不是用語言來溝通,片中很多畫面是唱歌跳舞,那些就是我自己最深刻的經驗。」楊修華說,新加坡是高物價的地方,對移工來說,假日不可能進城消費,於是他們自娛自樂,「就在工業區自己做音樂,像小小的Music Festival。」

跳舞時人不需要語言,楊修華每個週末就去跳啊跳,2、3年過去,「他們慢慢認識我,也慢慢把故事交給了我。」

《幻土》不只是部移工電影,從人到土地都來自遠方的新加坡,人們心底有些什麼,讓楊修華非常好奇,「如果人一直在變化,就沒有踏實的感覺,我常覺得,自己在新加坡的存在有點夢幻。」

2018-02-25-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Erwin Soo@Wikipedia/CC BY SA-2.0)
楊修華常認為,自己在故鄉的存在很夢幻。圖為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Erwin Soo@Wikipedia/CC BY SA-2.0)

「人家會說新加坡是很夢幻、發達的城市,但很夢幻是沒有確實的感覺;我問這些外籍移工,他們在新加坡的感覺是怎樣,很多時候會聽他們說,很像在做一場夢。我常覺得,他們用夢這個詞彙,跟我的意思不同,但好像大家都在做一場大夢,一個collective的大夢。」

做夢是橋樑 連結孤單的人與人

於是他用夢串起整部電影。盧警探從小就常夢見遙遠的地方,直到長大後去旅行,才發現早在夢裡走過,恍若某種預知,而他也夢見王必成的身影,因此踏上追尋。

「夢在我的電影裡,不是虛實的分辨,電影裡的夢都是真實的,沒有假象,完全都是真的事情發生。」楊修華說,「那夢變成了橋樑,人與人之間的橋樑,我夢得到你,你夢得到我。」

「這就是我們可不可以夢到對方、想像得到對方的困境,類似能不能在意、同理這個人的概念,夢不到的話,就是你沒可能跳脫於自己的狀態。」

楊修華電影《幻土》劇照,俞宏榮03。(聯影提供)
《幻土》裡,夢是人與人間的橋樑。圖為《幻土》劇照。(聯影提供)

楊修華大學主修哲學,說著他引用起古老的典故,「莊周夢蝶談到的東西,不是虛實的分辨,是物化,就是我們能不能把自己,化成我跟他之間的分辨。」

他說,整個故事其實很簡單,是兩個孤單男人的故事,說著他提到盧警探回家後,脫光了衣服,在跑步機竭力奔跑,想在失眠的焦躁裡睡個好覺,「失眠這個東西,失眠就不能作夢,跳不出你的框框。」

「其實兩個人都在找對方,雖然一個是移工,一個是住舒適的大洋房,但他(指盧警探)很不快樂,為什麼可以裸體跑步?因為他一個人住,故事是兩個人在找對方,我覺得在一個都市故事裡,最大的困擾是孤單,人與人之間的隔離太難跨過去了,這不只是新加坡,是繁華都市人的生活,已經隔離了密切的關係。」

幻想是依託 脫離土地與階級

但從移工講到孤單,複雜的命題需要點手段,才能讓觀眾明白,對此楊修華也明白,能進電影院看戲的人,多半是中產階級,「大眾都很想看到自己的故事,但這不是本地人的故事、不是大眾化的東西」,於是黑色電影的氛圍就是橋樑,透過一個警探的辦案過程,帶觀眾往看不見的地方去。

但夢的領域不僅止此。王必成夜不成眠的時刻,整日流連網咖裡的交友世界,後來他在Mindy慫恿下,開著破貨車到處去兜風。

夜裡吹著海風,他們說腳下砂石來自柬埔寨,自己已經到了柬埔寨,換到另一處海灘,砂石來自馬來西亞,說現在是在馬來西亞,就這樣發夢環遊世界。

楊修華電影《幻土》劇照,劉曉義。(聯影提供)
新加坡填海的砂石,來自世界各地。圖為《幻土》劇照。(聯影提供)

「我想談一下土地是誰的,我覺得這不是簡單的問題,土地是有歷史的,是自然的東西,我們現在填海、買砂石,是很人工的做法,雖然是商業交易,但他到底是誰的?不是說買過來就是新加坡土地吧?」

楊修華談到,「他們用抽象的方式去環遊世界,因為他們其實脫不了這塊土地, 不只是社會階級的流動,而是物理的流動,只能用幻想,電腦的虛擬世界,也是一種脫離的方式。」

走過《幻土》,他的夢裡有港邊歌舞

「在做田調前,我很難說我有移工朋友,現在可以說是真的交上這些好朋友,對他們情況也了解、認識,」楊修華說著,語氣裡有種樸質的喜悅,「不只是憐憫或同情,是真的認識系統的問題。」

楊修華電影《幻土》劇照,郭月、俞宏榮。(聯影提供)
在《幻土》裡,移工不只是做粗工的工人,活得有血有肉。圖為《幻土》劇照。(聯影提供)

如今,《幻土》正在製作孟加拉語字幕,他已先讓幾個朋友看過片段,「我覺得他們看到自己在大螢幕上,就會很興奮,這種興奮,也是看到自己不只是做粗工的工人,而是有看到玩音樂,比較人生、心聲的事,我就是想呈現很生活化的那一面。」

《幻土》最終織造一個大夢,罩住整個新加坡,楊修華的夢裡,還多了港邊的歌聲,邀請著眾人一同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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