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一九八一,光陰賊

2016-08-20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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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陳建仲攝)

楊照。(陳建仲攝)

M和林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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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我大十一歲。我怎麼也記不得從哪裡、為什麼知道這件事的,但絕對不會錯,十一歲。對她最早的印象,是講起文學來時的那種特殊親暱口吻。她認識所有的文學作家,她抽屜裡裝滿了作家們寫給她的信。其中甚至有幾封是露骨的情書。

她知道他們許多事,誰和誰為了什麼事吵過架,誰和誰曾經追過同一個女生,誰討厭誰的作品。她可以自在地從這個作家談到那個作家,從這本雜誌這一期談到那本雜誌那一期。

說的時候,她習慣推推她的眼鏡,眼鏡和說話的嘴,占據了聽她說話的人的注意力。因而一旦她將眼鏡摘下來,而且不說話時,她就變得不再是原來我認識的那個人。

從「林姊」變成了M。M也不是都不說話,而是不說一長串,有頭有尾的話。這裡一句、那裡一句,中間省略了很多,不接起來,也不解釋。還有,常常說一些重複的話,乍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有時候聽了很多次也還是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我後來常常聽到的一句,是「你在哪裡?」用悠悠的、低低的聲調說的,像從遠方傳來的。不是聲音的遠,而是意圖的遙遠吧。在我身邊、耳邊說出的話,卻不像是對我說的,對遠方的某個人說。第一次聽到很震撼,很痛,很嫉妒,誰呢?她在想誰呢?但很奇怪,第二次聽就習慣了,身體裡而不是腦裡,有一個地方告訴我這不痛這不痛,告訴我嫉妒不是對的反應。

有一次,當她又近乎無意識地說出:「你在哪裡?」時,那聲音給了我明確的聯想。媽媽小時候曾經經歷過花蓮大地震,幾十年後她都一直記得:地震是有聲的。在天搖地動之前,有一個低低的神祕的聲音,遠遠靠近過來,但又在一個距離外停了,沒有繼續前進,而是飄到天空上,然後,大地震。我從小就好奇那會是什麼樣的聲音,我沒聽過,但她說:「你在哪裡?」竟然就讓我想到那低低的神祕的聲音。

「地震,是啊。」M點頭,簡短地回應。

張怡微曾寫「都遺風在醉人」,時光落筆盡成遺風。
在天搖地動之前,有一個低低的神祕的聲音,遠遠靠近過來,但又在一個距離外停了,沒有繼續前進。

白報紙

M從我家靜靜離開後,有好幾天,可能一個禮拜吧,我都沒有去雜誌社找她聊天。

放學車子經過她辦公室那一站,我會讓自己盡量在搖晃不已的0東車上站得直直的,或少數一次,坐得直直的。不動,維持不動。過了那站,才應對自己心裡的疑惑:為什麼?為什麼不下車了,不再像開學以來的這段時間內,拎著大盤帽、夾好書包,擠到前門下車,走進那個長條寬敞的辦公室,對抬起頭來的M擺擺手,將自己理所當然地放到她的桌邊?

我怎麼了?我在擔心什麼、或在害怕什麼嗎?我在逃避什麼嗎?還是我在報復她那樣不聲不響不理會我就走出去?我的報復有用嗎?她什麼時候會注意到我一直沒出現,她會因此而不舒服嗎?……

問啊問,心中唯一確定的,是我無法應對自己心裡的疑惑。不管我如何閃躲,疑惑終究會引導到她,不是「我為什麼」,而是「她為什麼」。她為什麼就這樣走出去?我縱容自己在心中裝模作樣地浮上英文來:That’s the question。

於是,就再縱容一點。我拿了一張白報紙,開始寫:

然則陰雲還是在最後一刻止住了滑落的衝動,停留在低低的天上。我召喚他,我舉高了手要觸摸他,下來吧,下來吧,讓我在你之間,把我和整個世界隔開,我渴望活在雲霧中,彷彿自己也失去了重量。他落下了一兩滴淚般的水珠,點點我的額頭,說:但,那不是你能承受的,那沒有重量卻比整個世界還重。

我以為會寫很長,但寫完這一段,就沒有了。突然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好大好大的一張白報紙,只在右上角,寫了很小很小的字的一小塊。其他都是空白,背面,當然也是空白。我將近乎空白的大紙摺起來,摺成三十二分之一大小吧,放進卡其制服的上口袋裡。

20160316 文學(取自pixabay網站)。
我以為會寫很長,但寫完這一段,就沒有了。突然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取自pixabay網站)

第二天放學時,我進入一種從未經驗過的茫然狀態,專注回想著昨晚寫完那段話時的空蕩蕩,維持在空蕩蕩裡,上了車、下了車,進了M的辦公室,貼切地呼應我的茫然,她不在座位上,我從口袋裡拿出摺好的白報紙,放在她桌上。回身,她的同事,早已認識我的,對我說:「她應該馬上回來。」我說:「沒關係,沒有一定要找她。」

茫然狀態結束了,世界轟然回來,以秋冬之際不該有的溫暖,熱熱濕濕地包圍了我。

媽媽

我應該是錯過了第一通電話的響鈴。我坐在房間裡,雖然家中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卻還是習慣地戴上耳機,聽錄音帶裡放出的音樂。李建復的專輯,裡面有〈龍的傳人〉,不過更重要的是有〈歸去來兮〉和〈曠野寄情〉。我總是忍不住隨著李建復的歌聲一起唱:「我又回到相遇的地方/一個空曠淒清的地方/讓北風從我臉上吹掠/我的心也隨風飛翔……」在某兩個句子中間,隱約聽到了像是電話鈴響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拿開耳機。底下民生東路上的公車兇猛地呼嘯著。我又戴回耳機。又聽了兩、三首歌吧,我突然神經質地急速將耳機摘開──還是底下民生東路上公車與摩托車比賽飆速的聲音。五秒鐘後,電話鈴來了。

M說她在我家樓下,想跟我說幾句話,一下子就好。我遲疑了一下,問:「在樓下說?」她也遲疑了一下,說:「好,我進來說。」她的口氣,讓我有點緊張,在她掛掉電話之後,我突然覺得我不想聽她要說的,至少不要這個時候聽。我開著門,看到她從電梯裡走出來,神情凝重,我脫口而出:「我媽在家。」

她臉色煞白,愣在門口,我從來沒看過,甚至從來沒想過她會有如此不知所措的神情。她甚至不敢邁完從電梯走出來的那半步,盯著我身後半開的門,似乎生怕我媽就在那裡。然後,她沒說話,回身去按電梯鈕。又是那個背影。

米開朗基羅特覽記者會這天我提早到了現場,不經意補捉到謝佩霓館長在館內巡視的背影(2013.6.14/姜樂靜攝)
背影。(姜樂靜攝)

我急急脫口而出:「我騙你的啦,沒有人在啦!」她維持那個等電梯的模樣好一陣子,還好電梯一直沒有來。她轉身,臉上一個無奈的笑容,攤攤手。我用最肯定的口氣,鄭重地說:「真的沒人,一個鬼都沒有。」然後耍寶地指指自己的胸口,補一句:「好吧,一個鬼。」

她跨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在我胸口同樣位置指了指,說:「你,為什麼要騙我?」話還沒說完,到「騙我」,她的聲調就維持不住原本的笑意了。她哭了,先是默默流淚,然後用手扶著自己的額頭哭,接著肩膀起伏著,我趕緊將她拉進門,關了門,她就在門口蹲下來,傷心地哭。

因為哭過吧,後來坐在沙發上,她斷斷續續地說,前後錯亂地說,我必須自己將她說的整理出秩序來,才有辦法明瞭。她說的,有很多空缺,我沒有把握我填補上的,都符合她的意思。但在當下,我沒有問,後來許多類似的情況,我也都沒有問,我聽到我能聽到的。就好了。

她來,為了跟我解釋那天為什麼不說話離開。不是我,是她自己。在我家的浴室裡,她開口叫我,讓她想起了她的媽媽,想起了那一天,她聽到媽媽在浴室裡叫她。

媽媽把她叫進浴室,媽媽面對著鏡子,透過鏡子的反影看她。媽媽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白襯裙,她嚇了一跳,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媽媽。媽媽一定很認真很在意地從來不讓別人看到她這個樣子。媽媽堅決地要她靠近,拉起她的手,說:「你幫我摸摸看。」媽媽將她手拉到自己的胸部,聲音中有種乾澀、緊張、嚴厲:「有沒有不一樣?」她不敢碰媽媽的身體,卻又不敢不碰,輕輕地觸了一下,媽媽突然壓低嗓音,像責備又像請求:「不是這樣!妳一手摸妳自己,一手摸我,看有沒有不一樣的地方。」媽媽透過鏡子瞪著她。

她不認識這樣的媽媽,她突然希望鏡子裡的影像可以告訴她,這人根本不是媽媽。但那眼神卻立即如常地在她身體裡喚起服從的反射動作,儘管再奇怪、再詭異,她還是按照這奇怪、詭異的命令摸了自己的胸部,也摸了媽媽的胸部。然後她知道了,她臉上的表情顯示了,鏡子裡媽媽的表情變得清澈無疑的請求了:「妳感覺到了?有對不對?很大一塊對不對?」但她不知道,那請求是要她說「有」,還是說「沒有」。艱難地,她點點頭。

然後,媽媽將眼光從鏡子裡移開,移到白磁磚牆上不知哪一個細節溝縫上,說:「莉莉,我要死了。」

那一天,我走進浴室,她從鏡子裡看到我,在鏡子裡和我眼光對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將眼光移開,立即心頭一陣緊糾,她聽見了她媽媽說:「莉莉,我要死了。」她沒有辦法待下去,顧慮不到我的感受,沒禮貌地走了。

大致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她從沙發站起身來,沒看我,說:「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你對我很好。……我走了。」這一次,她顧到了禮貌,但還是顧不到我的感受。

襯裙

我記得她身上穿的每件衣服,衣服的每樣細節。也許是早在那時,我已經預感我很快會需要這些記憶來提供力量與勇氣?

可惜的是,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有另一種記憶更直接、更強烈、更不容易褪退,也就更不需要經常回想維持。那是嗅覺存留的氣味。我不記得她那天的氣味,竟然不記得她那天的氣味。

阿姆斯壯踏下的這個腳印,深深烙印在許多人的記憶裡。(圖/NASA's Marshall Space Flight Center@flickr)
可惜的是,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有另一種記憶更直接、更強烈、更不容易褪退。(圖/NASA's Marshall Space Flight Center@flickr)

她穿著一件白色中扣襯衫,有著小小的立領,立領鑲著細小的花邊,花邊從領子上往下延續,鑲圍著中間的門襟。門襟窄花邊外兩、三公分處,又有兩條更寬些的花邊,花邊的材質比襯衫本身輕軟,敏感地反應她任何細微的動作。光看那些花邊,會覺得好像隨時都在微風中,都處於無風和有風的曖昧中間狀態。

襯衫的扣子是半球狀的,看起來像半顆切開的珍珠。珍珠白,比襯衫的顏色稍稍米黃些。第一顆扣子的位置剛好在鎖骨的正中央,沒有扣到脖子上。扣子很密,遠遠超過實用所需,整排扣子形成了另一道整齊的裝飾,加上門襟花邊,襯衫的中央部分很華麗很突出,相對地其他部分就全然單純,沒有口袋,也沒有明顯的袖條。只有袖口留得寬些,加了鬆緊帶,產生帶點花邊效果的皺褶。

她穿了一件格呢的一片裙。真的就是一片。脫下來可以完全展開,攤成一大片布。上端縫出了雙層的裙頭,裙頭上有簡單、再平常不過的扣環。裙頭中央另外有幾個扣孔,可以調整裙圍的大小。穿的時候,先依照腰圍的大小在適當孔位扣好扣子,然後將半邊的裙布拉過來,扣上扣環,就成了一件有線條的裙子。

那呢布,紅底上面交織著黑色、深藍色和綠色的直線紋。條紋粗細不同,而且顯然是按照色彩明度安排設計的。綠色最亮,所以線條最細;深藍色其次,線條中等粗細;黑色最暗,線條相應就最粗。

她的襯裙,是全白的。在我的意識裡,無法存留「襯裙」這個名詞,對著自己,我說不出「襯裙」來。我的意識裡,那是shimiz,沒有文字,只有音,應該是來自日語的音;就像也不會有「胸罩」,只有burazya。都是爸媽認定不適合用台語或國語來描述的東西,也就是不適合讓我們兄弟倆人聽到、聽懂的東西。那對應不上文字的聲音,總是配著媽媽奇特突然降低的嗓門(平常她說話總比一般人大聲些、高調些),陰暗、神祕、尷尬。

曾經被埋沒的經典,我們向他致敬,這個時代真實的聲音,我們不再忽視。(圖/Splashi@pixabay)
我的意識裡,那是shimiz,沒有文字,只有音。(圖/Splashi@pixabay)

我很少很少正視曬衣竿上的shimiz和burazya,那不是我應該看的。只有一次,我一再努力遺忘,卻都忘不掉的一次。高一下學期,像傳染病一樣,各班突然都流行找女校郊遊聯誼。下課在走廊上,話講著講著就講到郊遊,而且有著一種不怎麼掩飾的競爭心情,比較看哪一班班上有人認識女校學生,有辦法把人家全班找出來。

大部分的人找的都是國中同學,而且都是前三志願的高中女校。我們班上最皮、最叛逆的阿忠覺得這樣太稀鬆平常了,於是就拉著我們幾個,去幹一件別班的人沒幹過、應該也不敢幹的壯舉──到街上去找「壞學校」的女生,直接在街上說服她們給我們電話,願意安排她們班和我們班郊遊。

我們在往西門町去的寶慶路上,百貨公司門口,找到了目標。一群白上衣淺藍裙的女生,人數跟我們差不多。她們很快就發現我們跟在後面,幾個人推推擠擠要去跟她們說話又不敢。我們還推不出人去代表搭訕(這時連阿忠都滿臉通紅抵死不從了),她們突然掉頭一百八十度轉彎,變成直直朝我們走來!我們愣住了,完全無法反應,釘在當場看著她們各個憋著笑從我們中間穿過去,然後爆發為集體狂笑。

她們過去了,當下不知哪裡得來的勇氣,我低聲對死黨們說:「跟上去啊!」當下不知道,但後來不自主地在眼前重演這一幕,我明白了勇氣的來源。她們五、六個人(不管在記憶中重播過多少次,總算不清她們是五個還六個)走過去了之後,其中有一個女孩,回頭看了我們一下。她短短的頭髮擺盪著,手摀著嘴,但奇特地,她的臉上表情讓我覺得她沒有真的在笑。她張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滿是認真。她沒有在她們的大笑中,她那麼樣……我不知該怎麼形容她和其他同學明顯的不同。

很多年後(很多年後都還擺脫不了這段記憶)我才找到勉強適合的形容詞。端莊。她有一種和那個環境、那陣笑聲、甚至貼著「夏裝上市特賣」宣傳鬧哄哄的百貨公司門口,格格不入的模樣。她真的好美。

她們在延平南路右轉,朝小南門的方向走。這時候阿忠回過神來了,像是要扳回剛剛失去的面子,他繞在我們中間,換著對不同的人說:「她們故意走到比較少人的路上,沒有別的行人時,我就去『把』她們。」這個時候,我心裡面沒有「她們」了,只有「她」。我緊緊跟著她的腳步,貪心地打量收取她背後的影像。突然,我的上身顫動了一下,從身體反應接著才知覺顫動的理由。我看到了她們前後兩排,五個或六個人的背影,她的制服白襯衫明顯比其他人都來得亮、來得薄、來得透明。在近十步之外,都看得到她制服底下的微肉色,肉色上的白色線條,burazya的線條。在近十步之外,只有她的白色線條感覺上是立體的,我幾乎不自主地要在十步之外伸出手來,想像地探測觸摸那白色線條。

那天回家之後,吃完飯,我將碗筷拿到廚房水槽裡,水槽旁邊就是開向後陽台的窗戶,窗外掛著未乾的衣物。我愣站在那裡,看著吊著的burazya,盯著那小到很難注意到的鉤環,比對勾和扣,完全無意識地,也就無法自我控制地,反覆研究著這樣一件小小的東西,如何扣上,又如何解開。扣上,解開。扣上,解開。

當我察覺自己在想像什麼時,我的身體經驗了前所未有的興奮,以致於使我幾乎不知道該如何走過飯廳、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
《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

──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6年8月號【封面專輯:楊照】以及即將於九月初版的楊照小說《光陰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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