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專文:兩個人的大屠殺

2019-07-14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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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信,因為不知該說什麼。一個多月後,他寫來第二封信,有如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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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他共產黑幕中的人物相比,我們都稱不上真正的硬漢子。這麼多年的大悲劇,我們仍然沒有一個道義巨人,類似哈維爾。為了所有人都有自私的權利,必須有一個道義巨人無私地犧牲。為了爭取到一個「消極自由」(不受權力的任意強制),必須有一種積極抗爭的意志。歷史沒有必然,一個殉難者的出現就會徹底改變一個民族的靈魂,提升人的精神品質。甘地是偶然,哈維爾是偶然,二千年前那個生於馬槽的農家孩子更是偶然。人的提升就是靠這些偶然誕生的個人完成的。不能指望大眾的集體良知,只能依靠偉大的個人良知凝聚起懦弱的大眾。特別是我們這個民族,更需要道義巨人,典範的感召力是無窮的,一個符號可以喚起太多的道義資源。例如方勵之能走出美國大使館,或趙紫陽能夠在下臺後仍然主動抗爭,或北島不出國。「六•四」以後的沉寂與遺忘,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們沒有一個挺身而出的道義巨人。

人的善良和堅韌是可以想像的,但人的邪惡與懦弱是無法想像的,每當大悲劇發生之時,我都被人的邪惡與懦弱所震驚。反而對善良與堅韌的缺乏平靜待之。文字之所以有美,就是為了在一片黑暗中讓真實閃光,美是真實的凝聚點。而喧囂、華麗只會遮蔽真實。與這個聰明的世界相比,你和我就算愚人了,只配像古老的歐洲那樣,坐上「愚人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最先碰到的陸地就是家園了。我們是靠生命中僅存的心痛的感覺才活著,心痛是一種最盲目也是最清醒的狀態。它盲目,就是在所有人都麻木時,它仍然不識時務地喊痛;它清醒,就是在所有人都失憶時,它記住那把泣血的刀。我曾有一首寫給劉霞的詩:「一隻螞蟻的哭泣留住了你的腳步。」

我沒見過你的姐姐飛飛,她該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你的筆使我愛上了她。與亡靈或失敗者共舞,才是生命之舞。如果可能,你去掃墓時,代我獻上一束花。

曉波於公元二千年一月十三日

我還是不知說什麼。我覺得坐一次牢已足夠,而他卻坐牢、反抗;反抗、坐牢,翻來覆去。稍後他擔任獨立中文筆會會長,天天在網上抨擊黨和政府。2007年隆冬,他要親自授予我筆會的自由寫作獎,酒店訂好了,人也通知了,不料東窗事發,包括他在內的幾十名在京筆會成員被控制在家,出不了門,而我被三個警察押送回四川。

至此永訣。

2018年7月13日,中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逝世一周年,德國柏林紀念儀式(AP)
2018年7月13日,中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劉曉波逝世一周年,德國柏林紀念儀式(資料照,AP)

再後來他判刑、坐牢、獲諾貝爾和平獎,我都沒想到會是永訣。我淡忘了他上述兩封信,即使沒淡忘,大約也不會將信中說的「道義巨人」和他掛鈎,不會將遙遠的甘地、耶穌、哈維爾和他掛鈎,因為這個叫劉曉波的人太熟悉了,他是打算坐穿牢底的......

可世事難料,他突然被查出肝癌晚期,保外就醫卻被嚴密監控。「才20多天,他就走了。」我寫道:「我希望他來德國,我家附近有柏林最美的墓地,中心有個水鳥飛翔的湖泊,他可以埋在這兒,我們也好經常去看他......」

但獨裁者扣住不放,他們甚至害怕這個著名思想犯的骨灰。他的信中駭然浮現「一個殉難者的出現就會徹底改變一個民族的靈魂」......正如30年前,那場大屠殺令他和我的靈魂徹底改變......

*作者為中國流亡作家,《華盛頓郵報 》在7月13日刊登這篇紀念劉曉波遠行二周年的特約稿,但是有刪節。德國《arte》雜誌上個月刊登了這個完整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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