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白專文:流轉的夜色

2016-07-1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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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

夜。靜。

夜雲,如靜航的巨鷹翅,擋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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億萬光年前承諾我的星光。

衣袖寂垂,四處是風的禁哨矗立,

只允許踱步,碎石子的院落是最遠處。

 細聽,彷彿有細語來自相近或極窮之域,

莫非,莫非又一個承諾欲遄遄出程?

好音才來,而豪聲是在,我不知

接受,或不接受的好──

 但隨即逼臨你的,卻並非莊嚴的承諾(或細雨),

是宿醉,是一匹雷鞭,桀驁、瞿瘦,

電光石火,從你的囪門劈下。迅即

末端再作分叉,呈扇形奔竄。

顱內,有尖針繫線穿過的痛楚。

你兩手拶迫太陽穴。然而,

你隨後即知,這小小的推拿,

依舊未能安定腦心內裡的皸裂感覺,

這種皸裂的感覺,宛似樊籠中驚恐的刺蝟。

你兩手頹放落下,任憑

痛楚舒展,靜靜等候它竄出顱外。

竄出顱外,在這之前,夢境裡的人事

也流淌出來了,從你的鼻、耳朵,

從你的嘴、眼睛,流淌出來的人事,

濕冷,疲軟,像樹莖葉脈傷口浮滲的黏液。

 

隱然間,筆尖啄穩桌面似的聲音,傳入你耳內。

在西邊,牀頭几上,小檯燈旁,

鬧鐘寒綠的燐光,排列著八角形臉,它倦怠地

指出:五時二十三分。還早,你醒來過早了,

距要它喚醒你的時刻,早了一百二十七分。

今天星期──星期三,你第二堂有課。

北面,書桌前的窗帘,窗帘底部,

桌的前半,重金屬般的藍色調

由億萬里外的東方蔓延而至。整個畫面,

在你腦海中渲染成一幅暹羅貓蜷臥的意味。

除了北,以及西,室內他方的擺設,盡呈

碳化般的靜物。褪去了顏彩,彷彿可以

看見它們蘊涵的本色、顫抖、悸動。瞑目聽息,

你反芻你昨夜的感受。是的,德欽是對的。

「假使自私不足以損傷他人,上帝譽之以美德。」

現在是十二月,世紀末的昨夜,

你沉浸裡頭,似乎此刻你都還沒有完全拔身出來。

 

  「並不怎麼冷嘛。」

真的這樣嗎?女郎。

 

你覺得渴。喉嚨乾涸,腹部也癟扁虛空,卻不是餓。

去喝杯水吧。但是,天氣好冷。棉被外,空氣冰涼凝滯,

你一動,即引起它們的騷擾,爭著貼近你溫熱的皮膚。

但是好渴。你猶豫,要不要下牀取水?

北台灣,雖然十二月冷天,你昨夜卻痛飲不少冰鎮啤酒,

有──有六瓶之多吧。

昨夜,夜之夜,鐵道邊旁的熱炒街,

你是將近凌晨二時回到家的。

好渴,下牀吧,去倒杯水喝。但是天氣──

「並不怎麼冷嘛。」

的確,女郎是這樣說的。

的確相當清晰,相當鮮明了──進入浴室後,女郎,

沖激潑刺的放水聲中,她的裸肩探出浴室門外。

伶俐鮮明,你記得,她說:

「那麼,現在要洗澡嗎?我放好熱水──」

你聽了,驚訝極了,好像你不知道

還有這樣的服侍。剎那間,

你癱瘓在沙發裡頭,喃喃道:

「天氣好冷,我不知道,天氣好冷。」

女郎過來,擁你入懷。

「你一定熱情,」她說,「熱情的人兩掌相握,

右拇指會擱在左拇指上頭。並且,

熱情的人多半怕冷。我知道。」

你知道,你只知道,你淚水

沾濕她的肌膚,你不再說話了,

意志隨著淚水流散,只餘留心情,翻騰激盪。

你聽見了,女郎心房有溫和的笛鼓。

她低吟輕喃,一邊摩挲你耳畔的髮膚。

夜色流轉,華年似水。
夜色流轉,華年似水。

 荒唐。此刻,你卻作如是想。那一切,縱然屬真,

也都是金錢堆砌,都是金錢交易。這樣,你會後悔嗎?

後悔,「你後悔嗎?」女郎走出房門前,這般問你。

「妳走吧。」你說。你覺得真正具有傷害性的,

就是這句。後悔。你後悔嗎?

六張藍色鈔票,繪有統治者忻然頷首圖騰的六千元新台幣,

原保證包括春風一度與服侍你沐浴的。

你,你──妳,妳走吧,妳這個庸俗的高級妓女。

道是荒唐,可是,記憶怎能輕許你遁詞逃避?

荒唐?天曉得,其實當時你多認真,多虔誠,

一心一意,渴望在她懷裡盡情哭泣。

「沒見過這麼怕冷的男生。」女郎

褪去你的外服,見你一身長及足踝與腕處的

白色內衣袴,「並不怎麼冷嘛。」她說。

起先,內心一陣慌亂,你變得更加敏感,

再從她體貼井然的動作裡,你嗅到

一股若無其事的熟稔氣氛。張三李四,朝三暮四,

便是如此衍繹過來的吧?嫌惡,

因此與慌亂混雜,你想逃離,

或你的慾望突然解去禁制,你難以分辨了。

「好了,他自己來。」你急促地說,

用幾乎是命令的口氣說。女郎平靜看你,

退縮到牀緣。任你一人跌坐沙發。

「他喝了點酒。」你對她說。咦,你似乎

渾然不覺你的話裡人稱有異。女郎也是。

她尷尬笑笑,你注視她。當初沒有,目前

你卻想道歉,心底萌生憐惜的情緒。

當時,坐在牀沿,她身軀微屈,保持面對他

──面對你唇角微揚,開始蛻褪衣服。

你注視她。想像方才進門她即脫去的灰呢外套,

仍優雅地掩飾妳現在的肉體。而牀側的妝台上,

立刻有件袖腰內斂無領紅羊毛衫落下,

接著,一片墨裙將之輕輕覆蓋。轉首,望向鬧鐘,

五時三十六分。的確,記憶不容易

讓人閃避脫離。你眼眸懵然失神。

她是個美人胚子。六千元的。

你努力教自己如何觀想。牀頭燈的人工陽光

從她的背後張揚。鼻根微凹,她下顎顯得突出,

像飽含很多很多的話語。淡銀色眼影,顋紅不大濃厚,

適度地使瘦頰有豐滿感。髮長過肩,肩,肩頭熒亮,

紫血色細帶剛剛從那兒滑落──

她立刻鑽進被窩裡去了。然後坐起,

背靠著白色枕頭,弓膝,棉被拉至胸脯,用雙脅夾住。

「我──」你不能確定,你有什麼話說。

當語言與真實情狀沒有把握能夠貼切吻合的時候,

你有什麼話說?「妓女,是誰剝盡了她們的衣服,

再以另種籓籬禁錮她們的肉體?」

熱炒街,昨夜,出賣日本料理的飲食攤上,

德欽語意大抵如此,這般放言。

「真的色情壓抑了性愛,也就阻絕了部份

與性愛不可析離的自由之追求?」

女郎,以為你不言不語,

她頭低下,長髮前垂,如簾,又像

清池周邊的黑森林,護衛住她的臉。好渴,

倒杯水,去倒杯水吧。你催促自己幾次,

然而,你終究沒有起身。牀上的女生,

撥髮看你,你急把眼光避開。避開,

逃吧,你是多麼想割裂那些記憶。但是,

你看,看那鏡子,妝台上的大方鏡子──

鏡子裡頭,不只我單獨一人。

你的,阿胡鼻翼薄削的臉,你的,德欽頸子修長、

愛穿高領毛衣的身影,你的,以及

說話溫順,不疾不火的葉慈。

城市北區,昨夜,二十點起,鐵道邊旁的

日本料理攤上,廚娘阿婆,親自為你們烹煮。

「哦,今天是生日啊,是──你?祝你日快樂。」

燒鯖魚、烤辛子明太子,簡單的重疊蘿蔔,

芹菜子,還有大夥共同喜愛的

生魚片壽司和豆腐魚脯味噌湯。「菜鮮味美」,

你們向戴眼鏡的阿婆讚美。阿婆的孫女,高中女生,

穿著教會學校校服,為客人端菜拿酒。

她的書包,還掛在隔離鐵道的水泥欄柵頂端呢。

可見,女生剛放學便過來幫忙了。

德欽,你,葉慈,阿胡,一起在攤架前──不,

你記得清清楚楚──我們圍坐靠近攤架

側邊的圓桌,而阿胡坐我對面。是的,你還記得,

你一平視,教會學校嚴整的黑色書包,便由阿胡的右頰邊出現。

阿婆的高中孫女,有時於俎板上切割關東煮料,

有時為客人舀湯,她常以疑惑而羞赧的眼光看著你們,

當時那些談話,是不是她也聽見了?

「就某總情形而言,我想也滿真實的,

他們的傳單上攻擊說『赤道』編輯

有嚴重的派閥思想。」葉慈說。牀上的女生,

她把戴在右腕上的鍊錶挣脫下來。

「的確,我們,的確是自成一派,

比較孤單,或許就比較偉大。」

女生,再從置於牀頭櫃上的提包內

取出一張化妝紙。「真窩囊,幹部會議的時候我反對,

現在還是越想越不甘心。」阿胡道,「幹部總辭,

等於自廢休刊,真讓他們賺到了。」

「生日快樂,」德欽舉杯,共邀大夥,酒杯匯集指向阿胡,

「來,生日快樂。」「這節骨眼慶生,嘿嘿──還是謝了。」

一飲而盡。儲存在你的腦海,對話失卻了秩序,

一束一束隨機冒現。「層層剖析,壓迫體制的最終主體,

原本就不存在團體內部。」鍊錶挪近唇邊,

女郎寶貝似地對它呵口氣,然後以化妝紙輕盈揩拭。

「我同意所謂新策略,但實踐不如一端,

我希望能在不需要直接參與、集體操作的層面下,

做個人的呼應。因為──抱歉,純粹是個性問題。

我隱約感受到你們對我是另一種權威,我有壓力。」

「假使自私不足以損傷他人,我同意你,上帝譽之以美德。」

上帝譽之以美德,假使自私不足以損傷他人。來了,

「轟隆──轟隆──」來了,不只是人的話音重現。

鐵殼車闖來,是第三次?還是第二?你記不清、你記不清楚了!

鐵殼車,如氣急敗壞的巨人。不,你記得,

記得在干擾中,而尚未完全打斷食客的談話之前,

阿胡說了,「有的人真像是醫生,可惜──」隨後,

他轉頭面向穿教會校服的女孩,「小姐,啤酒,

冰一點的。」女郎把鍊錶,小心輕輕地將之擱在妝台上頭。

然後,她用力上下唇緊閤,雙頰擠現酒窩,

故作孩子氣狀地望著你。你應該記得

那時候,阿胡話剛畢,你正想說些什麼,話至喉頭,

「轟轟──隆隆──」列車闖進。你記不清,

是第二?還是第三次了?呿口、僵住,

保留在喉嚨裡的話是:有人是在墳場討論病情嗎?阿胡。

然而,不容你閃避,你非常清楚,此刻盤桓內心的

卻是昔日編輯室裡阿胡脹紅著臉說出的話語──

既然有這種矛盾存在,既然總是要淪於訴諸中庸的謬誤,

那麼,幹嘛我們不更激進一些?除非這兒是墳場,

否則,就不應該長久停留在討論病情,

卻無診治對象的荒唐地步。

「轟隆──轟隆隆─」機關車咆哮輾過,

大地震痛。隔離鐵道的泥石椿頂端吊掛下來的

書包,有如裹覆黑色布縵的妊娠的小腹,

顫抖著、抽搐著。你恍惚

以為書包是緊貼阿胡右頰蠕動的巨蛛。

女孩攜來啤酒,從葉慈和德欽間切入。你凝視,

女孩中分的短髮,平凡溫順的蛋型臉容。

你似乎憬悟了。她應該含著微笑,

留著順美的長髮,像一朵燭火,

柔和,渺小,平靜,堅貞。

這些,都是致使女性沉淪至萬劫不復之地步的優良性質。

阿胡端起酒杯,還沒喝,就說,「不夠冰。」

「應該可以,天氣這麼冷。」你明白了,

她就是那名女生,差別的是長髮深沉,她坐落牀笫中央,

頃間她背後的柔軟而飽滿的白色枕頭,

已經夾在她的下巴與膝蓋間。她輕輕地

左傾右搖,她在歌唱?「妳唱歌嗎?」

她不回答,但你卻聽見女情侶的傾訴,涼涼地──

「誠然,我還停留在二年前,或許

我往後會做些調適,並樂意接納你的改變。

左翼浪漫作家陳抗云:『歲月如梭,世上少有出色的織匠。』

對於一切的不完美,抱歉暫時我自有章法。

也並非如小周所言,說我強要你在所謂實踐運動與我之間

作一抉擇。非類不比,這樣作毫無意義。

如果你也如是認為,在此,我順便提出鄭重抗議。」

「曾幾何時,如膠似漆,如今,你是屬於

別人家庭院角落,那群披滿尖針的刺葉族。」

「別離如蕭,而儂如夜,想你,

舢般的新月,輕,輕盈而刺痛。」

眼前,一片周緣金黃的白色撲向你。

牀上的女生,作勢要把枕頭擲來。你不閃躲。

「你如何去處死沒有生命的東西?」轉過身去,

阿胡握緊拳頭,他的語言,迴盪在狹仄的編輯室裡。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夕陽

向西倒下,畫個弧又從東方升起。

劇毒的香皂,誘人的美塚。

「像一支箭,妥協折衷,每次

行進二分之一的距離,哪時候才能到達標的?」

危機,海面如平鏡,鏡中煢立褐色的孤塔,

孤塔頂端乍閃乍滅的燈是空轉的眼睛。

眾星撤去,月球上揚。貼服海面、

孤塔的靛綠色陰影是唯一的橋樑。

「crises,我們這裡,恆久是雜誌的輪迴專集。」看樣子,

豪飲的德欽他不應該醉。顧客走了一群,又來了一批,

有流里流氣的,也不乏濃妝艷抹,以及西裝革履。

有的甚至已經杯盤狼藉了,還高叫,託女孩

從隔壁牛味專賣攤點菜,其中一道:牛腦炒蛋,

你聽了,一肚子嘔氣。不但厭惡那幾名吃客,

並且對女孩也感到幾分惋惜,幾分輕蔑,

其中,又似乎有崇敬的心情。

當然,你沒有透露聲色,眱一眼女孩水兵領制服的背影,

整杯啤酒的微涼,你傾乾而盡。葉慈,握瓶為你再斟。

金液流注,白沫浮昇,你注視著。

「你的悲憤,我不是不懂。這幾天,我一直在想、

在檢討。理智教我們喚醒他們,但情緒上卻鄙視他們。

這點,被我們對理念的信仰熱誠給蒙蔽了,視而不見。」

阿胡酒倒進喉嚨,臉色卻是蒼白,

「怕死,就不要活得太老,越老越容易死。」

你呢?你記得曠達的墓誌銘,

「我早就清楚,如果活得過久,這碼子事一定會發生。」

有鏡子鑲成的墓碑嗎?歷史真相,隱藏在哪一部全集?

強權者否認強權即公理。誰給予你們附議?像墓碑的建立,

那要是摒擋逝者的視線,讓他們永遠以為有人來探望他們。

白色,它並沒有完成狙擊,打箇翻轉,

枕頭掉落女郎身後。接著,女郎躺下。

你願意她在等待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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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魂顛倒,似曾相識。期待,總是包含相反的轉機。

女人如旗幟,有用只是在某些個日子。

在十一月,她是一株潔淨的波斯菊花,而

窗櫺是一幅瘦金的田字。

十一夜,沁涼,有濕布疋方被擰乾的滋味。

節節,負笈新竹,那名中文系三年級,至今與你

若即若離的女子。「別離如蕭,而儂如夜,想你,

舢般的新月,輕,輕盈而刺痛。」「曾幾何時,如膠似漆,

如今你是屬於別人家的庭院角落,那群披滿尖針的刺葉族。」

「誠然,我還停留在二年前,或許我往後會做些調適,

並樂意接納你的改變。左翼浪漫作家陳抗云:

『歲月如梭,世上少有出色的織匠。』

對於一切的不完美,抱歉,暫時我自有章法。

也並非如小周所言,說我強要你在所謂實踐運動與我之間作一抉擇。

非類不比,這樣作毫無意義。如果你也如是認為,

在此,我順便提出鄭重抗議。」

向東,你走出五里,你感覺到頸項有一連串辛辣的拉力。

孌童們在落日的長廊擺設搖椅,

啜著時髦的運動飲料,任由音樂的蛆蟲摳癢耳輪。

黃昏根本不需要妝扮,倒轉個身,它就是黎明。

「知識不值一根稻草,我寧願像黎明一樣的無知──

飽含世紀末色彩的智者,才有資格如是悲觀

──不要與他們敵對,同樣是被孤立的被支配者,

沒有理由順服支配者再加以內部分隊互鬥。」

葉慈,目光熱誠安詳,如一雙榮耀的領土。

你不安地站起來,用手挪了挪椅子。「走吧。」德欽說。

付賬,女孩把錢接過去,總和三仟三佰六十五。

你回頭望了望女孩,女孩正把錢放進菜櫥底下的小抽屜。

她懂不懂?這名書包吊掛石樁上,就讀的學校

介於廟觀與飯店之間的女子,她需不需要?

所謂正義,所謂公理,

所謂只要權勢者不讓年輕人失望,年輕人

又怎會對整個社會失望的問題。

像沾水在發燙的牆壁描繪,

像即將撕去的月曆,其上喧賓奪主的彩圖。

不久,或許你也將忘記。

斷垣殘壁,忘記在黌宮頂樓,冬風的胸椎刮過鋼骨,

尖銳的嗥嘯令南面二十七片團結的玻璃股慄。

滑入更年期的教授,靜默下來,然後,

「今天風聲很緊。」他說。接著一陣哄堂大笑,

幾人留意到了?教授把半截粉筆捏斷在手心裡。

你感到冷。顯然的,女郎並沒有睡去。她一手護被,

一手往妝台前伸,拿起她的標緻鍊錶。

「這位先生,已經過去三十分鐘了。」

「三十──三十分鐘?哦,我知道。」

「我也知道,」女郎說,

「雖然我不清楚你心裡頭想些什麼,

但我曉得你來這兒的目的──男人甚麼時候想要純聊天了?」

目的?什麼目的?讓色情在控制下氾濫,

雖不能完全阻絕性愛之追求,至少也部份醜化了後者,

致使男女結合趨於畏縮幼稚。

隔離性愛追求與其他界面自由抗爭的

連帶繫結,可以防止改造現存體制的願力全面蠭起──

你從沙發跳了起來!你不是早已從

德欽的文字堆中了解這裡的一切了嗎?

 

眼瞼下,你眼球迅速轉動。

後腦中央,洶湧出一波接一波的脈衝。

 

欲把話語依舊猶豫於口中,但聲音已經流瀉出來了。

「習作經發表,我們渴望很多的批評與討論,

我們必須了解芸芸眾生,也嚮往為多數人所了解。對我來說,

其中尤其是妳。前日下課,獨自上編輯作坊,

把草編重閱一遍後,愣愣望著窗外狹長的對生樹葉,

想起這世界,不知能不能接納我們的訴求,心情一直未能平靜。

我想,這些文章,在我們內心穿噬打轉那麼久,

如今,已經透出,可以見形。可是這一切,

加諸伊人,以及我的一顆仍然青澀的夢想,有何意義?

有麼?有什麼意義?」女郎張大眼睛,又看了一下錶,

乾脆戴上,她噘著嘴說:

「誰不歌頌愛情?但誰不又嘲笑歌頌愛情的人?」

「兔子不吃窩邊草,要留給羊叔叔跟牛伯伯吃。」

支頤,想了想,她再把錶褪下來。

「你渴了,冰箱有飲料,你應該去喝一點。」

「不!」你說不。然而你看見否定的你卻走向冰箱,

打開,抓起一盒牛乳,不用吸管,撕破開口即喝。

喝完,影片倒迴似的,你快速退回沙發。

「對不起,時間快到了,時間一到我必須走人。」

女郎說。「那當然。」你說。你在發抖,

由腹部傳達上來,告訴你冷,天氣好冷。

「那麼,你現在要沐浴嗎?我放好熱水,進來吧。」

你聽了,驚訝極了──剎那間,你癱瘓在沙發裡頭──

女郎過來,擁你入懷──你沒有哭泣,輕輕地,

用手背將女郎推開。你不知道,景象轉換,重新變異了。

你羞愧極了。穿妥衣物,從衣袋中。

你拿出六張藍鈔,置於牀沿。你走近門。

「你走了?你後悔嗎?」女郎說。你回頭,

女郎把鈔票摺疊,收進提包內的另一小錢包裡。

你沒有回答,只是睜睜地看她。「走吧。」

 

葉慈手搭上你的肩,說,「沒什麼好留戀的。」

你懷著羞慚的心緒,跟著葉慈旁邊。

隔著泥石樁柵,你們靠著鐵道走,

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右前方

雄偉的大樓眈眈俯視,內藏三家戲院,兩家大型百貨店。

馬路橫踞,你們從左右之間跨過去,

依然順沿著鐵道走,但這兒已非攤販集中區了。

柵旁先是夾竹桃,再過來是

閉目休息的自用轎車,兩者皆排列長遠。

儘管惘然,記憶會如一名粗魯的鬼卒,

押著一群靈魂,一群踉踉蹌蹌、生前

假藉人稱觀點因循苟且的姓氏。

但這時段的情,以及景,這時段的小本事,你當記得。

你會記得,你們步子剛剛經過一輛義大利跑轎車,

這時候,阿胡卻飛快的轉身過去,躍上車前蓋,再跳上那部

愛快羅密歐的頂端。

他站著,高高在上,面目是灰中嵌笑,如一幀不祥之照。

星星從他的顱頂傾瀉,相互追撞、迸裂。他唱著,

唱出被黑衣歌手擲棄於陰冷門側的盲聾之歌。唱著,

將歌詞扭折、打擊,壓迫出深邃的意義。他唱著。

音調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決不做假任何微妙的情緒。

他唱著,你們聽得真確感銘,卻沒有因此為阿胡停駐腳步。

一路上,局部的輕喟,局部的靜默,

那是德欽與葉慈,以及你些微或張或縮的自覺,

伴你回家。回到馱負著太多太多現實的家。

家中人。已成為一具一具的睡姿。

這是子夜凌晨,一時五十五分。

是夜之夜,是晨之晨。

時鐘空茫地瞪你。

你繞過沙發,四壁擺動,搖搖晃晃。

你搜出一疊名目錯綜的雜誌,抱上書桌。

並與廚房來來回回,吸吮一杯又一杯的冰咖啡。

在夜之夜,在晨之晨。幽闇厚重,晦色流轉,

一輩一輩、一代又一代的夢想在此低迴盤旋。

書冊,你細觀每則圖片記事,從最末頁到最前頁。

時間與空間,交歡位移。夕陽射出晨曦,

變得虛胖的貓兒從窗口斜斜地昇上去。

你以為你熬過漫漫長夜,你立刻出發。今天星期──

星期三,你第二節有課。汽車一路噴煙。

在學堂裡,詩人教授是一襲舊衣服,上頭不斷有新裂痕。

是瘋了,他念念有詞,道稱他是最初,是司天台陰陽博士,

講述果實被他的族類啃噬,而你們是其中的種子。

終於,下課鐘響了。很長,有些變調,很美妙。

惶惑的你,就要趴在桌面休息時,聽──

你聽,阿胡的歌,墨鏡黑衣人的歌,

卻不只是他倆,或是他們,

不是人稱代名詞所能泛泛名之的不定數,

而是匯聚了一叢叢的聲音,

滔滔湍湍,是恆河沙數的大合唱,從

深度、廣度、高度的極處傳來,

而於你的天靈集中──

 我知道你聽不到我的歌聲你也看不到這世界

也許你不瞭解有多少願意關懷你的人們

或許你早已適應了黑暗的生存

或許你不願意接受同情的滋潤

來自庸俗的人

 地下道的牆上問著今天誰是盲聾

算命的老者受到無知人們過度的恩寵

空中傳來先知的話,它是否進入你耳中

潮汐與蟬聲傳來的訊息

一片朦朧

 有人因為失去了生命而得到了不滅的永恆

有人為了生存而出賣了他們可貴的靈魂

心中深處的天秤上,你的慾望與真理在鬥爭

曾經一度自許聰明的你

是個迷惑的人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的歌聲他也看得清這世界

可是昨日的信仰已變成了過去狂熱猶存的餘溫

人們歡聚在鬧市裡喧囂的霓虹燈

破落的庭院的主人也成了回憶中

我們遺忘的人

 銅板的正面說這世界是清晨

銅板的反面說這世界是黃昏

聽──我的歌聲

哩……哩……(註)

牀上,疲憊的他,面頰俯貼枕頭。

眼瞼底下,瞳孔終歸於寧靜。

註:「盲聾」,羅大佑詞曲。

簡白新著《流轉的夜色》(允晨文化)
簡白新著《流轉的夜色》(允晨文化)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流轉的夜色》(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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