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投書:公共知識份子是否無法逃離失意年代?

2019-06-16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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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民間人權陣線」9日發起反對修訂《逃犯條例》的反送中大遊行,共有103萬人參與。(美聯社)

香港「民間人權陣線」9日發起反對修訂《逃犯條例》的反送中大遊行,共有103萬人參與。(美聯社)

你怎麼看待「亡國感」?

當公共知識份子對社會產生理想的時刻,就是希望幻滅的倒數。這不是什麼深奧的玄機,而是天地萬事的通則。就跟嬰兒出生後,早晚要面對暮年的死亡,而人生過程中必然遭遇跌倒、生病這些磕磕絆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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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世上任何一個人,「請問是人生起點比較漫長?還是人生終點比較漫長?」相信人們會回覆:「人生過程最漫長。」然而,現有談公共事務的書籍、演講、文章,卻大多在鼓舞年輕知識份子在「思考的起點」對世界懷抱熱情、立定大志向,接著便集體跑去紀念某位公共知識份子英雄式、壯烈式、殉國式的偉大終點。

事實上,在公共知識份子生命中,除了偶然碰上幾次時代的波濤和千驚萬險,絕大部份時間是枯燥、失意、自我懷疑、甚至找尋不到意義的漫長等待。任何人若自認讀過不少風雲人物傳記而對本段文字感到認同,便是掙脫第一個心理陷阱轉瞬掉入了第二個陷阱,因為任何時代中,絕大部份的公共知識份子非但沒有人替他立傳,甚至在歷史中連隻字片語都無法殘存。

這種揮之不去的「失意感」(此刻的流行用詞被替換成亡國感),並不是因為公共知識份子終生庸碌,而是一個人將自我實現的目標設定為「改變社會」或「買台新車」,兩者所需要的努力、才識、資源、際遇的需索程度全然不同。

凡是天真假定只要振臂一呼、悲憤幾夜之後,社會國家都將為之煥然一新,民智突然大開、法令突然暢行、守舊勢力突然繳械投降,這本來就是無知的幻想。一名嬰兒生長到擁有成人的健壯身體,尚且需要18年,何況希望擘畫一套社會制度,影響廣大群眾的漫長人生?

進一步探討,一名擁有高超「行動力」,不只坐而言,而是起而行的知識份子是否可以降低失意感呢?

假定一名公共知識份子帶著「行動的意志」,投入任何一場看來動機高尚的社會運動,都是心理認知到有一個強大、可恨的敵人或體制需要推翻,因此擁護某一位或某一群領導者,採用起公共知識份子原先最反對的強迫性手段。在戰爭時期,這種手段可能是戰爭、諜報、暗殺,在和平時期,這種手段是罷工、抗爭、霸佔公署。

社會運動彷彿是拿一把尖刀去對付持刀的人,如果在目的達成的當下便放下尖刀,也許可以被看成是「必要的革命手段」,然而,公共知識份子們所支持「暫時」手握尖刀的領導者,通常會在目的達成後思索片刻便宣布「這把刀還不能放下」。因為還有破碎的局面要重新建立、還有復辟勢力需要鎮壓、敵人只是暫時敗退而尚未遠離等等,凡此種種目的公正的權力需求,以及領導者主觀自視「非我不可、捨我其誰」的意念,導致革命領導者勝利後,也不會立即放下手中尖刀。甚至開始把手中這把尖刀磨得更利,盤算下一個可以放手廝殺的戰場。

為期79天的「雨傘革命」是香港極為重要的社會運動。(美聯社)
為期79天的「雨傘革命」是香港極為重要的社會運動。(美聯社)

在反對掌權者的過程中,就是在創造新的掌權者,在反對威權的過程中,就是在創造新的威權。想期盼剛剛大權在握的新領袖,主動設計出一套將來可能使自己滅頂的監督制度,首先不要低估人性自我約束之難,即便領導者有此種罕見的良善自覺,也會發覺環繞他周遭一起革命推翻舊體制的善良夥伴們,有些人已轉化成等待爭食獵物的貪狼。

本文並不是為轉化成肉食貪狼「前公共知識份子」們服務,因為毫不討論叢林世界的獵捕法則,只是想替聞過血腥味卻依舊吃素的那群「笨拙而天真的公共知識份子」淋上一盆水。

當「笨拙而天真的公共知識份子」轉身一看,發現自己一路同行、擁護的夥伴「漸漸變得認不出他了」,我終於可以不再憋氣而跳出來訕笑「是你從沒真正認識過他」。我並不將眾人起點的良善稱之為「假」,只是認為權力殿堂下的化學變化更接近「真」。

我們試著把上一個提問挖得更深,「富有行動力的公共知識份子可以降低漫長等待期的失意感嗎?」或是看來更激動的問:「公共知識份子投入『連續性』的反對運動可以降低失意感嗎?」如果我們嘗試沿著物理學觀點去超譯,「連續性」代表每一個時間點同時是一件事的起點跟另一件事的終點,那過程的「等待期」就不見了,是否自然就消除了「失意感」?

在此進行道德勸說,公共知識份子與其用忙碌自我欺騙,不如昇華出一種對權力法則洞若觀火,一種稱作「早知會如此」的冷冽覺察。即使前進三步,又倒退兩步,結果還是跨越了一步,這段過程怎麼會是徒勞無功呢?

沒有人可以妨礙貪狼獵食的本能,但大智慧者可以改變鮮肉擺放的路徑而影響狼群方向,當狼群呼嘯飛竄而過,你冷靜撥開用以隱身的雜草走出來,目光沿著剛發生完屠殺而血跡斑斑的修羅場往前眺望,看到原本荒草蔓蔓的無邊草原竟已經踏出一條道路來,深吸一口氣,月光皎潔如斯,誰說黑夜看不到光?

動盪而權力架構重組的過程。

早該知道事態將發展出這種「過程」。我要在此重申,這段文字採用的語彙叫做「過程」,而非「結果」,對放棄者而言,這段過程就已經是「結果」,對持續努力者而言,這段過程只是「過程」。何時是「結果」?對個人而言,是奮鬥到物質資源跟身心狀態「消停」為止,對群體而言,因為一代人會有一代人的難題,社會革命將一代又一代永無止盡。

越有行動力的公共知識份子,越謾罵幾句「權力使人腐化」後,可能帶著失望離開,或是被掌權者拿去祭旗,甚至投身反對陣營。

如果在此認知到,一個社會的二次革命、三次革命、四次革命......必然發生,公共知識份子早晚要對現況碰壁跟失望,甚至自身可能成為「被革命」的對象,那麼「如何度過失意年代?」,就成為一件實實在在,需要被討論的議題。

*作者為公共事務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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