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戰的激流與邂逅─傅秀松與孫海峰:《聆聽時代的變奏》選摘(3)

2019-04-2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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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秀松曾為日治時期的醫療室護士,後與與治療眼疾的砲擊隊長孫海峰相遇。圖為廣東第二陸軍醫院的台灣總督府派遣第三回篤志看護助手,後排左二為傅秀松(遠足文化提供)

傅秀松曾為日治時期的醫療室護士,後與與治療眼疾的砲擊隊長孫海峰相遇。圖為廣東第二陸軍醫院的台灣總督府派遣第三回篤志看護助手,後排左二為傅秀松(遠足文化提供)

兩人的相遇

在日本時代,臺北的北投有個賽馬場。戰後不久,原本在臺大公館旁水源地的保安警隊本部遷至於此。戰後臺灣的統治權從日本改為中華民國,保安警隊負責治安政策與海岸線的防禦任務,如今這裡已成為國防大學政治作戰學校,沒什麼人知道戰後的保安警隊或日本時代的賽馬場了。「Amy」(日文エミ)傅秀松曾經在此工作,遇見了先生孫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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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秀松在戰爭期間的日本名為富山惠美子,暱稱「Amy」,如今她的名片本名下還印著「Amy惠美」。太平洋戰爭末期,傅秀松志願擔任「臺灣總督府海外派遣篤志看護助手」,在廣東第二陸軍醫院(波八六○一部隊)迎接戰敗。後來她被中國軍隊拘留七個月,從廣東珠江的中洲、花地集中營回到臺灣時,已是隔年四月。

傅秀松回到故鄉中壢,九月到十二月在國語傳習所上課四個月,取得了「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修業證書。這間傳習所在戰前位於新竹州中壢郡。傅秀松回國後,新竹州變成新竹縣,中壢郡變成中壢鎮,國語則從日語變成北京話。當時謀職不易,因此翌年初她到臺北市的文具店上班。在今天重慶南路(戰前為南門町)的文具店,保安警察隊員常來此光顧。這些戰後從中國來到臺灣的隊員,讓她剛學到的北京話派上用場。一位隊員建議她:「妳要不要當警察?」隔年她便參加考試。

一九四八年四月九日開始,傅秀松穿著保安警隊的制服,當起警務處的雇員。當時的總隊長是陳孝強。在傅秀松保存的「臺灣省保安警察總隊日日命令」文書中寫著「總隊長陳孝強」,她所收藏的民國三十九年七月人事命令文件上也寫著「總隊長陳孝強」。「他會說客家話,之前來臺灣接收萬華的警察學校。」傅秀松說。

日治時期警察駐在所(典藏者:邱欣俊,取自屏東數位典藏)
日治時期警察駐在所(典藏者:邱欣俊,取自屏東數位典藏)

進入保警的翌年四月,傅秀松被命為「民眾夜校成人班國語音樂教師」,派遣到宜蘭縣蘇澳。她保存了當時夜校派遣時期在蘇澳山上拍攝的照片。與台北縣交界的宜蘭縣,面向著太平洋,險峻的山勢與緊逼的海岸線相連,與傅秀松家鄉台灣海峽側的新竹海岸景觀大異其趣。她擔任教授當地居民北京話的夜校老師,僅到當年六月底,七月時被任命為保安警察總隊第一大隊的護士,調至北投總隊本部的醫務室擔任「醫療室護士」。

在本部醫療室工作一年多後,她與治療眼疾的砲擊隊長孫海峰相遇。不久,第四大隊的宗隊長撮合她與孫海峰。宗隊長出身南京,據他說,「孫海峰雖然出身北平,但是在日本的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和妳任職在廣東的日軍部隊醫院相近。」

孫海峰來醫務室治療,離開時在窗邊留下了折起的紙條,上面用日語寫著邀約的地點與時間。傅秀松一開始無視於他的邀約,「女生得要矜持。」她說。在派到廣東第二陸軍醫院當志願看護助手時,一直把這句話當做格言律己,確實地勉勵工作上的自己,「那時的我連妝都不化。」

在保警總部工作之時

傅秀松轉調北投總隊本部後,每天下班後都到位於臺北市延平北路三段五號(戰前大橋町)的大美洋裁學院進修。當時的院長是曾在日本接受洋裁教育的中年婦女莊玉樓。傅秀松每日在雙連車站下車後,經過日本時代的靜修女學校,由此往西步行到臺北橋那頭。她提早到了教室,都會將路上買到的布料放在裁臺上,獨自描圖做紙模版。

有一天,傅秀松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蹤,是第二大隊、福建出身的周隊長。成長於日本統治下的台灣的傅秀松,與在中國受教育的中國隊員不同,以前外出時都會注意是否受到監視。當她注意到被跟蹤,起先並沒有放在心上,而是一如往常在雙連站下車、到太平町買布,但當她準備付錢時,身後的周隊長突然現身付錢,她因受驚而拒絕。周隊長在她買布時付錢的舉動,讓她察覺他的個人意圖,傅秀松氣到發抖地跑開了。那晚,因為她對周的行為的厭惡感,讓她驚攣到無法成眠。

現今圓山站也成為人來人往的都市地帶(取自花博公園臉書)
過去圓山站周邊為廣大稻田,現今圓山站也成為人來人往的都市地帶(取自花博公園臉書)

後來周隊長仍繼續跟蹤她。為了甩開他,她會突然在圓山站下車,周也急忙在同站下車,「當時,圓山站附近是廣大的稻田,走在往雙連站的田間小路,有牛隻跑過來,種蕃薯的阿伯追著牛,在他後面還有周隊長追來。一看到牛角,我就拚了命逃跑。」傅秀松說。回想起一九四九年的當時,「在臺北站附近,也看到自殺的人,好恐怖。那時大家都很窮。」當時保安警察隊員的訓練特別嚴厲。逃跑的隊員會被槍斃。傅秀松曾經看過兩次被槍殺的逃亡者。如今圓山站周圍已全面都市化。十年前曾為花博會場。一九八○年代末期鐵路淡水線廢線,無論是圓山站或雙連站,現在都改為捷運淡水線的車站,雙連站則變為地下的車站。

一九五○年二月十九日,傅秀松自大美洋裁學院速成科畢業。「我看到洋裝,馬上就能埋頭做,從不覺得辛苦。直到後來到東京參觀洋裁學校時,才驚覺同樣的學習大概要花上三年。」離開洋裁學校後,她接著到臺北市重慶南路一段二二號的東歐打字員補習班上課,並取得打字員的資格。

傅秀松在保警總隊本部的醫務室上班時,住在部隊裡的女生宿舍。宿舍裡還住著幾位中國來的護理師和藥劑師,除了傅秀松以外,還有一位臺灣人。剛開始,她單獨一間房,不久後,和一位年齡相仿的中國女子王免同住。王免在傅秀松辭去保警工作後,接續她在本部醫務室的工作。

保警的女生宿舍窗戶緊鄰道路。經過的隊員,常在房間窗戶上寫上「I loveyou」等塗鴉。雖然在廣東第二陸軍醫院工作時的戰時生活很嚴格,但是在照顧傷兵出入醫院時,士兵時常對她說「我愛你」等告白的話。「因為我活潑可愛吧。」傅秀松說道。

與孫海峰結婚

一開始無視孫海峰邀約的傅秀松,慢慢認識了這個人。最初是去洋裁學校途中的麵店一起吃麵。與孫海峰對話是講日語,但說了什麼話,則因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傅秀松已幾乎忘記,只記得他曾詢問家裡的事情,像是「你家是什麼樣子?」等等。那時候的她並沒有想到結婚的事情。走出店家後,傅秀松說了:「我付」後就拿出錢來,他瞥了一眼,就回家了。

過了不久,孫海峰帶著部下拜訪傅秀松中壢的老家。「我想,他是想來看看我的家庭吧。」她說。父親經營小型鐵工廠,生活上還算寬裕。之後大約二、三週一次,兩人在車站裡會面,一起回中壢。

「台灣人討厭中國人。」傅秀松說。她的母親尤其反對嫁給他。在一個假日午後、約好會面的日子,傅秀松把兩、三天前準備好的信遞給孫海峰。她說:「我因為沒有空不結婚,所以信上寫了要分手。」「如果他收下這封信,我就決定不結婚」。但是,孫海峰看了信後,立刻丟掉。「我想這就是命運。」她說。

傅秀松接受求婚之時,告訴對方:「我很喜歡在外工作,想多在社會上活動。」他回答:「好啊」,因此才接受求婚。傅秀松並不想像個「千金小姐什麼都不會」,她想成為像那位勸她繼續念女學校的公學校阿部老師一般的女性。阿部老師喜歡把臺灣學童找來家裡,大夥兒像兄弟姊妹一樣一起吃麻糬。

傅秀松的哥哥支持她與孫海峰結婚,也因為孫留學過日本的士官學校、與臺灣人想法接近而感到高興。孫海峰來家裡拜訪時,家長雖然反對,但仍殺雞宴客。當時因為沒有自來水,要到井邊清洗雞隻,「我先生就在旁邊幫忙,這點讓姊姊很欣賞。」孫海峰不懂客家話或福佬話,與傅秀松家人都以日語交談。

結婚前,孫海峰經常邀她一起去看電影。兩人在人前都刻意保持距離,但四下無人時,他馬上就牽起她的手。她說,以前和現在的社會風氣很不一樣。

在少女時期,她家附近有個婆婆媽媽聚集的洗衣場,在那裡,經常能目睹夫妻吵架,或男女大聲對罵的情景。她若在場,母親會斥責她:「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聽!」在保警的醫務室裡時,陳小隊長曾帶著二號賀爾蒙前來注射,兩人邊聊著有關夫妻的話題,她同時想起了媽媽曾經的訓斥。

戰時地方防空意識高漲,當時有個以青少年為主的宣傳組織「若草會」,為加強宣傳效果,得練習歌劇等表演,並到新竹的鄉間巡演,徐姓鄰居的兒子也參加。在練習完畢、準備回家的分別之時,徐家的兒子拍了她的肩膀,母親看到也非常生氣。徐家的女兒則與傅秀松一起前往廣東當志願看護助手。

《聆聽時代的變奏》立體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聆聽時代的變奏》立體書封(遠足文化提供)

*作者大谷渡,為關西大學教授,專研日本近現代史。著有《太陽旗下的青春物語》、、《南方戰線的看護士》、《教派神道與近代日本》、《天理教的歷史性研究》、《北村兼子:熾烈的新聞記者》、《大阪河內的近代》等書。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聆聽時代的變奏:跨越兩個時代的臺灣人》(遠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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