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無名戰役（下）
艾奇遜已經砍掉日本的經濟命脈，但是華府官員被持久的幻象所騙，根本不了解這個重大政策轉折的重要性。政府竟沒有一個機構追蹤財務凍結和石油禁運將對日本經濟和人民有何影響。愛德華‧米勒寫說：
「輕忽實在很驚人！美國文武官員研究日本依賴對外貿易已經超過四年。他們了解一個國家重度依賴海外商務，尤其是和美國的關係，一旦它的國際財金資源不能動彈，一定災情慘重。」
「首席智者」和中國遊說團一直以為一旦切斷石油，日本「瘋狗」的軍事機器將會停下，軍人階級將顏面掃地，民主派在東京將會崛起，重慶可變成美國友人。可是，真正的情況事與願違。
就在10月14日的日本內閣會議上，立場比較溫和的首相近衛文麿要求「瘋狗」撤出中國。遭到陸軍大臣東條英機怒吼：「我絕對不會撤軍、退讓！這等於是日本被美國打敗――將在日本帝國史上留下污點！」美國的要求不但沒讓溫和派在東京崛起，反而造成溫和派內閣垮台、日本軍方全面接管。第一號「瘋狗」――東條英機――躍居首相之職，東條內閣更拒絕從中國撤軍。11月初，日本油輪在聖佩德羅港枯等不到石油，起錨離開美國西岸。
同一時間，魯斯夫婦尚在奔走全美，向民眾大力介紹新中國。魯斯說：「日本皇軍被擋住……中國軍隊是人類十分偉大的領導人蔣介石的精心傑作。」克萊兒則說，中國人是美國的「精神盟友」和「基督徒同伴」，蔣介石夫婦是全世界僅次於羅斯福夫婦「最偉大的一對夫妻」。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八日，魯斯發一封公開信給《時代》雜誌所有訂戶，拜託他們支持中國人，他們「接納了我們許多的希望和期許，現在正為其生命奮戰」。
1941年11月26日，六艘日本航空母艦從千島群島的擇捉島單冠灣（Hitokappu Bay）向珍珠港方向前進。10多年來，比利‧米契爾（Billy Mitchell） 將軍等美國軍事專家即警告，珍珠港的美軍指揮官摩擦嚴重：夏威夷的陸軍司令官和海軍司令官彼此不來往，由於缺乏協調，使得駐在當地的海軍艦隊成為極易招致攻擊的目標。本該有責任團結夏威夷總部的兩位文官――陸軍部長史汀生和海軍部長諾克斯――根本不太用心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首席智者」史汀生十多年來一直宣揚日本絕不會攻擊美國。
「史汀生委員會」的曼哈頓傳教士拿中國遊說團的經費搞宣傳，哄得美國民眾相信：即便美國切斷供應日本石油，仍無反彈之虞；蔣委員長英勇抗日的幻象也使得美國官員以為，和蔣介石同一陣線，可增加美國在亞洲的安全。現在，太平洋數以百萬計的鄰人將要遭殃。
歷史學家約翰‧托蘭（John Toland）在他的暢銷書《帝國落日：大日本帝國的衰亡》（The Rising Sun: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Japanes Empire）中認同美國為了中國而捲入戰爭的論點：
「美國犯了嚴重的外交錯誤，讓一個不是攸關它基本利益的議題――中國的福祉――在最後一刻成為它外交政策的礎石。直到（一九四一年）夏天，美國在遠東有兩個有限度的目標：阻擋日本和希特勒結盟，以及瓦解日本的南進。美國原本可以輕易達成這兩項目標，不料……堅持解放中國……美國沒辦法用自己的力量對抗日本、解放中國，它也從來沒有這個意念。它的主要敵人是希特勒。（太平洋戰爭）是一場不必要的戰爭。」
美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太平洋戰場上，造成死亡約十萬人的慘痛結局，日本也犧牲了兩百萬條人命。但是一九四一年的秋天，智者們都不曾預料到犧牲將如此慘烈；《時代》雜誌甚至認為，戰爭若是爆發，新中國的美夢將會成真：
「今天的中國是唯一非基督徒的大國，但是它的元首是基督徒。康士坦丁大帝改信基督教，並非基督教信仰歷經多年掙扎成長，突然因政治事件而掌握權柄的唯一案例……中國或許也會發生相去不遠的事。假設美國和英國決定站在中國這一邊積極助戰，數百萬中國人或許會對盟國產生熱情而改信基督教。」
1941年12月7日，星期天，湯瑪士‧柯克蘭在家休息。他在《紐約時報》上讀到一則報導：哈利‧杜魯門參議員將召喚他到委員會，就替軍事承包商進行遊說一事作證。柯克蘭見報立刻打電話給他最大的客戶宋子文，想把兩人的話兜攏起來。電話接通，宋子文一開口就給柯克蘭一則驚天動地的大消息：「貴國艦隊已被打沉到珍珠港海底。」
美國人將永遠記住珍珠港事件，但是這場攻擊其實只是副戲，不是有心入侵美國。日方意在癱瘓美國海軍的力量，使美國不能阻礙日本極為重要的南進攻勢。太平洋戰爭的第一槍開始於珍珠港攻擊之前的一小時又二十分鐘，山下奉文將軍指揮兩萬日軍在馬來西亞東海岸登陸，揮師南下――就如富蘭克林‧羅斯福所預料――撲向新加坡，再轉進荷屬東印度搶石油。
美國人視日本攻打珍珠港是偷襲，但他們不知道、也看不見事件全貌：自己國家對付另一個國家也有許多秘密暴行。美國民眾不曉得艾奇遜瞞著總統就切斷日本石油供應；也不曉得自家總統替蔣介石建置一支空軍以燒毀日本；更不清楚日方早已知情宋子文遊說成功，總統已派飛機和飛行員到達仰光。律師兼作家艾倫‧阿姆斯壯（Alan Armstrong）在《先發制人》（Preemptive Strike）一書寫說：「如果民眾曉得富蘭克林．羅斯福籌劃空襲日本已經一年多，總統很可能遭到彈劾。」
日本投降後的東京戰犯審判，美國主導的法庭把侵略界定為「未被挑釁就先攻擊或敵意的行為」。裕仁天皇的親信顧問木戶幸一辯稱：「日本是被挑釁而進行自衛戰爭。」木戶幸一認為，扼殺一個依賴外國資源的小國家也是一種侵略，而且比動用實質力量更惡劣，因為它是藉由飢饉消滅整個民族。木戶幸一的美國辯護律師威廉‧羅甘（William Logan）補充說：
「我們在歷史上找不到平行的案例，還有哪一樁經濟封鎖……以如此刻意、預謀和協調的精準程度，如此大規模地執行……當時負責任的日本領導人真誠相信日本的國家生存已受到威脅。（由於制裁）威脅到日本的生存，如果危機持續下去，日本將被摧毀，那麼第一擊就不是打在珍珠港，而是日本了。太平洋戰爭不是日本發動侵略的戰爭，實際上是自衛自保的戰爭。」
亨利‧魯斯聽到日本攻擊珍珠港的新聞，立刻打電話給父親。路思義牧師對他兒子說：「我們現在將看到我們對中國的重要性，以及中國對美國的重耍性。」魯斯傳記作者史旺柏格提到：「日本的進攻，對於魯斯基督化和美國化中國的宏大計劃，可謂天賜良機。其速度之快，先前根本不敢夢想。」當天夜裡，路思義牧師在睡夢中溘然長逝，享年七十三。次日，白修德向魯斯致意，魯斯鎮靜地回答：「他生前能夠及見美國和中國成為盟友，已無遺憾。」
珍珠港事變之後兩天，《紐約時報》發表社論，標題為〈在太平洋的策略〉：
「我們有中國這位具有無窮人力的忠誠盟友――中國最需要幫助時，我們不棄不離――中國有耐心十足、無限豐富的人力，現在它將十倍回報我們的援助。有這樣的盟友，我們應可找出太平洋策略的鎖鑰。」在中國，事實卻恰恰相反。中國通謝偉志記得日本攻打珍珠港新聞傳到重慶時，「中國人欣喜若狂。他們認為這保證抗戰必勝……他們從此坐下來，沒有什麼動作」。有位中國作家後來記下蔣介石周遭官員的反應：
「政府官員爭相道賀，彷彿打了大勝仗。從他們的觀點看，這是大勝，他們終於盼到了美日開戰。美國終於、終於和日本開戰了！現在，中國的戰略重要性將日益上升。美軍與經濟援助將源源而來，五億美元、十億美元，現在《租借法案》援助將會增加。美國必須支持蔣介石，這代表美元將流進官員口袋、流進司令官口袋，槍砲可用在未來對付毛澤東。」
蔣介石過去十年都預測美、日將來勢必一戰，屆時美國將是中國的救星。他聽到日本人攻打珍珠港消息時，非常高興，拿出唱片機，選擇〈聖母頌〉（Ave Maria）反覆播放。蔣介石朝思暮想，總算盼到了他以夷制夷的「蠻人」……
＊本文選自《中國幻象：美國亞洲劫難的歷史和真相》，八旗文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