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中港澳 專欄

呂恒君觀點:我的朋友許章潤

中國知名法學家、清華大學法學教授許章潤,因批評中國政事,遭到中國當局全面封殺。

許章潤教授是我的朋友。雖稱為朋友,卻未曾真正謀面一回。但在德國漢學界,大家遇上了精彩的文章卻會相互推薦傳閱。在此情況下,本人曾向同仁們推薦過許章潤教授的《中國不是一個紅色帝國》系列,同仁們也曾不約而同地推薦給我許章潤教授的《我們當下的恐懼與期待》、張千帆教授的《超越改革開放——中國法治40年進步與局限》以及其發起的《改革開放40年感言》等精彩文章。這些文章對於中國研究者來說,是多角度瞭解中國當下社會現狀、尤其是思想界現狀的重要參考資料。並且,由於受過系統訓練的中外學者們閱讀習慣基本相通,而許章潤教授、張千帆教授都曾長時間留學西方,他們的文章毫無堆砌的套話廢話,其論述直指當下社會問題卻又冷靜客觀,充滿深刻的人文關懷。

因此,這兩位學者的文章在海外中國研究學界傳閱率比較高,有時同一稿件甚至會先後通過各方同仁們收到好幾次閱讀推薦,以防疏漏。何況,在我看來,譬如「我的朋友胡適之」就是一句社會各界引以為榮、風靡中外的口頭禪。既然引車賣漿者流亦能真誠稱之言之,在此我也斗膽稱呼許章潤教授為我的朋友而自覺毫無不妥之處。

在現代語境中,由於第三帝國的戈培爾精心打造的宣傳系統曾為天才輩出的德意志民族帶來慘痛教訓,「宣傳」(Propaganda)一詞深具貶義,令人至今不由自主地保持高度警惕與距離感。為了形成獨立客觀的判斷,在德國,研究當代中國的學者們觀察管道主要在於三個方面:一是直接跟進各種政府工作報告。譬如包括本人在內的不少漢學者都同時擁有習近平主席中、德版本的《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也會即時刷新研讀十九大報告、李克強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等等,以即時瞭解官方立場與策略。二是隨時跟蹤調查各種時事新聞與社交媒體,譬如近日江蘇大爆炸的現場情況及民間反應、中美貿易戰中各方的報導及民眾討論等等,必要時採取問卷調查等抽樣手段。三是研讀處於官方發言與民眾輿情之間的學者們的分析與闡述。

由於中國官方新聞的透明指數在世界媒體評估體系之中一直相對落後(可參考每年的全球新聞自由指數 Press Freedom Index),而相應民間社交媒體又常充滿怨憤、不滿與部分知識性結構偏差所帶來的情緒化宣洩,因而本土學者們的思辨性、批評性闡述是最為穩定清晰、富於參考價值的來源。它不僅幫助中國研究者們客觀中立地瞭解中國社會,甚至也會助其突破身在歐美的局限性觀察視角。譬如,正是許章潤教授與張千帆教授等關於儒家的「禮治」考察系列文章與演講主題為海外漢學者們帶來豐富啟發。以我個人的經驗,它們破除了西方視角之下關於中國傳統社會缺乏法治文明基礎的偏見,而這種根植於法律哲學之上的思辨也令人再次思辨從康得、黑格爾到顧彬教授等關於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是否確存哲學體系的爭辯。

本人曾於不同國家(德、韓)經歷不同博士研究訓練、涉及跨學科研究領域,因此而深覺,無論在哪個國家,思辨性與批評性思維都是知識界(特別是人文社科領域)必不可缺的一項研究利器與做學問的基本準則。回想本人在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撰寫文學批評哲學博士論文期間,導師屈漢斯 (Hans Kühner) 劃定了一條不可違背的堅定底線,即「缺乏批評性思維的文章是一文不值的垃圾」。為了堅固此種批評性傳統,在學術訓練過程中,即使來自中國的原始材料也要求首先在德文文獻中查找出處,因為德文文獻的引用過程已經形成第一次批判。而在本人引用採納時,需同時進行第二次批評思辨,以檢驗本人作為學者是否具備合格的思辨能力。並且,在我的記憶中,導師及各位指導、評審教授們對直接批評中國與否似乎並不那麼敏感,其最為敏感的是身處德國的我對德國權威意見的思辨與批評是否足以深刻到位。正因如此,長期浸淫于批評性思維的各國學者們恐怕難以想像,緣何許章潤教授竟會因其批評性思維而遭受「專案組」調查待遇,而這不過是其作為一位法學者的本分。馬克思韋伯在其著作《學術作為一種志業》 (Wissenschaft als Beruf) 中指出,有關權力與信仰的去魅化立場 (Entzauberung der Welt) 正是現代性特徵之一;而其作為日益增長的智力化與合理化象徵,早已成為全球知識界不可逆轉的一項共識。

中國知名法學家、清華大學法學教授許章潤,因批評中國政事,遭到中國當局全面封殺。

回想去年于群英輩出的柏林高級研究院 (Wi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 聆聽張千帆教授關於委內瑞拉制憲會議的批評性講座時,各國學者座無虛席,討論熱烈得難以平復,令人感慨人文社科學類的中國學者終是能在批評意識與學術水準等方面突破長期以來的「東亞病夫」局面,躋身世界一流。而通過張千帆教授結識許章潤教授以來,同是出於不自覺的批評意識,本人首先對許章潤教授常以文言風格的寫作特點表達過直言不諱的質疑,認為這或許會對部分讀者的文本閱讀能力造成障礙。但印象最深的還是,本人曾在閱讀其《中國「左派」的譜系》一文之後,直觀地表達了對其「理論左」的定性疑惑。而許章潤教授總是一如既往地謙和,首先對批評性意見表達讚賞。

正因如此,嚴正研讀、予以討論與思辨的我們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以《莊子·知北遊》為序的張千帆教授的憲法學教程會因「鼓吹西方制度」而下架,而許章潤教授明明白白說理、安安靜靜論事的建設性批評竟然也會因言獲罪,不僅被禁止上課,甚至被勒令「停止科研活動」、「等待調查結果」。禁止學者傳播知識、禁止學者進行分析與思考,此種現代社會罕見的局面瞬間黯淡了北大與清華作為世界名校的光芒。

而當我們考察大學精神,不管是北大蔡元培先生提出的「思想自由、相容並包」 ,還是清華的「厚德載物、自強不息」,以及洪堡的「寂寞與自由」(Einsamkeit und Freiheit)等無一不指向大學探索真理、關懷人性、服務社會的基本普世準則。

或許如此,對大學精神的干預無不令人敏感而遺憾地想起洪堡大學主樓與法學院之間的Bebel廣場:在那裡,第三帝國的宣傳機構曾挑選出一切不符合「德意志精神」的書籍發動師生們燃起熊熊火焰公開焚燒,而歷史卻證明:那終究不過是德意志近現代思想史上一場難以洗刷的浩劫與恥辱。為了銘記這場鬧劇,詩人海涅的句子被永久刻畫在了那裡的石板地面上:「燒書只是一場前奏。他們在那兒燒書,最終也將在那兒焚人 - Das war ein Vorspiel nur, dort wo man Bücher verbrennt, verbrennt man am Ende auch Menschen。」如此沉痛的句子、如此孤獨的景觀,它們默默地警醒著社會現代性進程中那些因言獲罪的不合時宜的意識與想像。

*作者呂恒君為德國柏林洪堡大學亞非研究所文學批評哲學博士,德國漢學學會會員。著有Die Schriftstellerin Zhang Ailing und ihre Studien und Kommentare zum Roman Der Traum der roten Kammer (Peter Lang Academic Research, 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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