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愛憎表」(2): 我答錯了,但我覺得另一個答案也不妥

2016-07-24 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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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手稿者馮睎乾先生的書桌與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整理手稿者馮睎乾先生的書桌與愛憎表手稿。(印刻文學生活誌提供)

按:張愛玲一九三七年高中畢業時,在聖瑪利亞女校校刊《鳳藻》填過一個名為「學生活動記錄,關於高三」調查欄,就「最喜歡吃、最喜歡、最怕……」等六個項目各以一句話作答,竟到了五十餘年後,為了解釋那個調查欄,才催生出終究還是未能完成的〈愛憎表〉遺稿。本文為張的其中一項答案「最恨有天才的女孩太早結婚」部分內容,摘文標題為編輯試擬。

我母親與姑姑剛回國那兩年,對於我她們是童話裡的「仙子教母」,給小孩帶來幸福的命運作為禮物,但是行蹤飄忽,隨時要走的。八九歲的小女孩往往是好演員,因為還沒養成自覺性而拘束起來。我姑姑彈鋼琴我總站在旁邊,彷彿聽得出神,彈多久站多久。如此志誠,她們當然上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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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也曾經一再地試我,先放一張交響樂的唱片,然後我姑姑找了半天找不到一張合適的──我現在才想起來,大概因為輕性音樂很少沒歌唱的。終於她們倆交換了一個眼色,我母親示意「好了,就這個。」

下一張唱片叮叮咚咚沒什麼曲調,節奏明顯是很單薄的舞樂(可能是Ragtime或是早期爵士樂)。

「你喜歡哪一個?」

「頭一個。」

她們沒說什麼,但是顯然我答對了。帶我去聽音樂會,我母親先告訴我不能說話,不能動,不然不帶我去。

我聽她說過外國人有紅頭髮的。

「是真紅?」我問。

「真紅。」

「像大紅絨線那麼紅?」

她不答。

上海市立交響樂團連奏了一兩個鐘頭樂,我坐著一動都不動,臂彎擱在扶手上都痠了。休息半小時期間,有人出去走動,喝點東西,我們沒離開座位。我在昏黃的大音樂廳內回顧搜索有沒有紅頭髮的人,始終沒看見。

她終於要我選擇音樂或是繪畫作終身職業。我起初不能決定。我姑姑也說:「學這些都要從小學起,像我們都太晚了。」

她很欣賞我的畫,只指出一點:「腳底下不要畫一道線。」

我畫的人物總踩著一條棕色粗線,代表地板或是土地。

生物學有一說是一個人的成長重演進化史,從蝌蚪似的胎兒發展到魚、猿猴、人類。兒童還在野蠻人的階段。的確我當時還有蠻族的邏輯,認為非畫這道線不可,「不然叫他站在什麼地方?」也說是巫師的「同情魔術」(sympathetic magic)的起源,例如灑水消毒袪病,戰鬥舞蹈驅魔等等。

「叫你不要畫這道線──」我母親只有這一次生氣了。她帶回來許多精裝畫冊,午餐後攤在飯桌上,我可以小心地翻看。我喜歡印象派,不喜歡畢卡索的立體派。

「哦,人家早已又改變作風多少次了,」她說。

我比較喜歡馬悌斯。她卻又用略一揮手屏退的口吻說:「哦,人家早又變了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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