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追溯「巫性智慧」

2017-02-05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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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文化可說是人類文明的起源。 (圖為巫文化情景歌舞詩畫/重慶舞美網)

巫文化可說是人類文明的起源。 (圖為巫文化情景歌舞詩畫/重慶舞美網)

多年前偶然買到一本《易經美學十二講》(台北:典藏,2005年11月),作者姜一涵(1926-)先生是書畫家,書中他提出了「人類文化史三層智慧說」,認為這三層智慧的發展史,就是整個人類的文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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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智慧是「巫性智慧」,亦即原創性智慧;第二層智慧是「人文智慧」,亦即人與人之間相互學習傳遞的智慧;第三層是「神聖智慧」,亦即「無」的智慧(或「超現實智慧」)。

「巫性智慧」見於兒童和原始民族,講的是我們接觸自然所產生的靈感;「人文智慧」始於政治制度和文字的發明,包括一切系統化的知識;「神聖智慧」姜先生沒有講得十分清楚,但大概可以理解為對「超越性」、對生命機理、宇宙知識和文明進化方向的終極探求。

這個觀點令我耳目一新,一看就忘不掉了。從此以後,我比較各個時代的文明、各種民族與文化,就存了這樣一個「三層智慧」的視野。

姜先生又說:

……巫性代表過去,人文代表現在,神聖代表未來;然而過去、現在、未來,不可能被切割,三層智慧更不可能被分開;可是十八、十九世紀以來,「人文智慧權」無限膨脹,把兩端的智慧全忽視了,甚至否定了。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大不幸……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登上「現代瞭望台」向兩端瞻望,不應該再近視了。大藝術家的嗅覺是最靈敏的,像盧梭、畢卡索、馬蒂斯等率先發現兒童藝術和原始藝術(或稱「素人藝術」)之可貴。因為兒童藝術和原始藝術中蘊藏了大量「巫性智慧」,從那裡始發現了純樸、野性和人類最原始的創造本能……像原住民的音樂、體育、舞蹈等天賦,都是我所說的「巫性智慧」;這種智慧,帶領人類從「原始」過渡到「文明」。

以前常聽說中國文化缺少西方文明講求的「超越性」,又常聽人感嘆說現代文明丟失了許多原始的什麼;讀到這裡,我感覺找到了更適切的用詞:「神聖智慧」與「巫性智慧」,這讓我信心大振。有一套「自己人」發明的名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如果你跟人講什麼「超越性」,你只能追隨原文的定義和概念體系,奉他人為老師和裁判;人家如果給你下蠱說不先砍掉你的根基來重練就沒有希望,你真信了,你就完蛋了。即便你拒不就範,也會有些心理陰影;想要跟他較勁,又容易生出戾氣,把自己搞到走火入魔。我們二十世紀就是這樣被別人和自己人惡整了一百年。現在,有了姜先生提供的這一套名堂,我們就可以相對容易地袪除無明,做到「平心而論」(這成語說來容易,但把意識型態和現實政治的問題加進來後就很難了),從頭打造自己的一把尺,來量度自己的民族和文化,相較於別人,到底多些什麼、少些什麼。比較出來,不一樣的地方,是好還是不好?也是我們自己擁有最終的評判權,不讓外國的權威學說做主宰。

姜先生繼續闡述「巫性」與藝術的關係:

中國古代藝術在商周之前,一定是「巫性智慧」的表達(如青銅器上之饕餮紋),等到中國文化人文化之後,中國藝術也自然轉型為「人文智慧」之表達。所以中國藝術自春秋戰國之後,在「人文藝術」的龍罩之下而統統被人文化了。齊白石之所以偉大,正在於他能在「人文智慧」之下,又突出了他的「巫性智慧」。

後來,我在博物館看到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的彩陶,那些簡單的紋路,看似樸拙,卻又如此和諧,我真感到靈魂深處被觸動了,找不到任何形容詞,只覺得就是美。這時候,我就想到了姜先生所說的「巫性」。

我也看過兩河、希臘、埃及等古文明的陶器,也在其他民族的原始藝術中感到了各種風格的巫性,都很美,但還是只有華夏上古的出品最觸動我。如果不講什麼「血脈記憶」之類的玄幻說法,我也可以試著解釋:這是因為我從小到大日日接觸的漢字、書畫,各種帶有線條藝術的中國式建築器物,正是發源於此;所以我覺得見到了老祖宗,是因為它的確就是我的祖宗。在此之後,我也變得比較會鑑賞藝術品了:先靠直覺,之後再讓知識來補充。我看過了真正動人心魄的東西,再看別的,誰是有他原始的巫性靈感,誰是有他遠大的神聖追求,我可以感覺到,不會再輕易被花言巧語騙去。

舞蹈文彩陶盆,馬家窯文化(約公元前3000-1900年),高14.1cm,口徑29.0cm,1973年青海大通上孫家寨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舞蹈文彩陶盆,馬家窯文化(約公元前3000-1900年),高14.1cm,口徑29.0cm,1973年青海大通上孫家寨出土,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有過這麼一番神妙的體會,再來反觀當下,我又發現,我們現代文明雖然的確是獨重人文而輕忽了兩端,但巫性並沒有喪失,只是較為隱沒不彰;神聖的追求,也仍然存在於科學、哲學、宗教、科幻小說,甚至政治之中(雖然通常都是被扭曲,但也要人們存在這種嚮往,才有得扭曲)。我於是開始關注民俗信仰,更關注民俗題材的當代創作,希望能夠辨別出,古代的我們、現代的我們、古代的異族、現代的外國,到底在巫性、人文、神聖這三層智慧的性質和比例上,有哪些異同。古文有曰「感通」,我想,如果我能感通更多種文化,我也就能發掘自身潛藏的、被後天人文教育掩蓋了的、先天的巫性。然後,再來看當代創作,我就可以一眼辨別出,哪些東西是「對」的,有得到神髓和真傳的;哪些東西是假的、裝的,打著「本土文創」之類政治正確的旗號就來騙人的。最後,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整出「對」的東西,為我們個人以及現代文明的調和三者,多開出一條路。

必須提醒大家的是:《易經美學十二講》問世十餘年,我還沒有看過幾人引用過姜先生這套學說;你到網上檢索「巫性智慧」,除了原書以外,大概只會找到一兩篇課程大綱,還有就是我的舊文。所以大家不要以為我引用的是什麼權威的學術理論,不,這是一個藝術家出於「妙悟」的一家之言,以學術的標準來看並不嚴謹,類似的觀點也不少,不能說完全是他的獨創。只是,我後來也再讀了幾本文化史和藝術史論,印象卻都沒有姜先生這本書來得深刻,所以我判定,對我個人來說,最有啟發性的就是這套講法;我直覺感到它對了,就不在乎這一套在外界有多通行了。各位如果寫論文要引用它,可能需要再謹慎一點,但創作與個人修行就不在此限。

作者攝於台北市立圖書館。
作者攝於台北市立圖書館。

一般認為,華人民俗信仰是最功利、最現實的:古代的老百姓和文人,照搬人間的官制,給天庭、地府編出了一套套官僚體系;賄賂人間官吏的手段,對鬼使神差也通用;野生的巫鬼精怪也不少,但碰到「正規軍」,不是乖乖被收編到體制內修行,就是被西門豹式地定為「淫祠」搗毀。

的確,我們向來有「人文化」的思維慣習:史家何炳棣先生就考證,華夏發祥於黃土高原及毗鄰平原,因獨特的地理條件,自遠古便得以發展出村落式定居農業,有了較其他遠古文化密集的人口,因而發展出了比其他文化都強烈的祖先崇拜性格。到了周代,周公與孔子更先後突出人的能為,以人的方式來處理怪力亂神,或者置諸不論。戰國出現了陰陽家、道家,有了一些玄奧的術數與神仙思想,到漢代發展為道教,仔細一看,政治性也是絲毫不欠,收編整治地方小巫,厲害得緊。再到近代,西方的自然科學、歷史學、人類學、神話學、民俗學一一傳入,我們更得到了「科學」這套比以前什麼都厲害的神器,破起過往的「迷信」更順手了。然而,古代的人文智慧,對巫性與神聖智慧,態度是「涵化」的納為己用;近代則不免是「格式化」的高踞其上,這便產生了更多由傲慢所導致的悲劇。

也就是到近幾十年,隨著傳統文化保育的意識抬頭,隨著兩三代學人對科學至上主義和現代化弊端的反思,隨著一波波新世紀玄學和特異功能研究的風潮,也隨著海內外靈異文學的流行,特別是香港鬼片,和日本滿坑滿谷從神道和妖怪文化衍生出來的小說、漫畫、遊戲、影劇……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追溯巫性了。近幾年,香港、台灣就先後出版了《香港大靈異》、《妖怪台灣》、《唯妖論》、《臺灣妖怪研究室報告》等書,大陸也有了與日本合作的遊戲《陰陽師》大行其道。這不但是市場,也實在是道場,前景是可期的。

所以,如果您是攻讀歷史、神話、民俗的同學,且莫害怕自己的研究乏人問津了;在這個時代,我們大有用場。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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