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不好的作品 也要閱讀

2016-11-27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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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卷有益,不好的作品也要閱讀。(資料照/顏麟宇攝)

開卷有益,不好的作品也要閱讀。(資料照/顏麟宇攝)

童永昌是台大歷史系小我一屆的學弟,外表木訥,心思卻精靈得很,對國劇也有研究。一次系上宿營之類活動的時候,大家起鬨要他表演,他便說:好,我來學梁庚堯老師上課。眾人笑說好,然後永昌一沉吟,場面馬上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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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講課了,一句一頓,講得很慢:

「--做學問,

進步的方法,

就是閱讀(「閱」字一聲,「讀」字輕聲)。

好的作品,

要閱讀;

不好的作品,

也要閱讀。」

語畢,大家笑得亂七八糟,一因為他把梁庚堯老師的沉靜學得入木三分,二因為梁庚堯老師在學界也是以閱讀量出名的。而我一邊笑,一邊卻也實在記住了這段話,愈想愈覺得它有道理。

台大歷史系教授梁庚堯在簽書會上。(台大歷史系官網)
台大歷史系教授梁庚堯在簽書會上。(台大歷史系官網)

好的作品,要閱讀;不好的作品,也要閱讀--真正投入一個領域,你自然會如此;一般人做功課、交差,頂多就是從一些入門書和公認的經典開始補課,如果學習得法,也能交出一些像樣的東西。但這又怎麼比得上日久功深的你呢?人家可以談論1%的經典之作,你可以談論到99%的平庸之作、失敗之作。而且,有時候,我們從劣作裡,反而能得到很難在佳作裡得到的感悟。

例如當年我們台大歷史系學會,還在小福附近小木屋(就是修腳踏車那一帶)的時候,書架上偶爾會出現一些怪書,其中一本叫《朱元璋非華人考》。此書的核心論點令人印象深刻:朱元璋太混蛋了,所以不可能是漢人。那他是什麼人?朝鮮人。他兒子朱棣特別喜歡朝鮮的食物和妃子。詳細的論證過程我不記得了,我就記得他寫到最後,又扯到金庸的《倚天屠龍記》,批他寫得不好。哪裡不好?不是情節,也不是人物,而是語言:小說中的常用詞「沒有」,元代及以前沒在這樣講的;應該寫作「靡有」,才合乎史實,也比較雅正。

這批評是多麼荒唐,我就不講了,大家隨口都能駁它。可讓我感興趣的是:是什麼樣的心理,促使作者大費周章,寫成了這一本書,還找人出版?(現查到出版年是2002,還挺新的)再一想那個「靡有」,我大概懂了:是不甘寂寞吧。我們偶爾都可以看到,一些人得到了一點零碎知識,如回字有多少種寫法,某個詞在何時何地是怎麼發音,就想用它導出個什麼論點來教訓人,成就一點優越感。老實說,我也經歷過這個階段,在網上也看過不少這樣以及罵人這樣的言論,但直到這本《朱元璋非華人考》,我才看到了如此鮮明的這種心理的展現。

此後,由於我研究流行歌詞,自然要碰到台語、粵語、客語的正字問題,這更是此等心理的重災區了。我買了很多考證字詞源流、論說應該怎麼寫才對的書,其共通點,是不滿俗字氾濫、一般人不求甚解、當局不夠重視,所以他們來做這個。這出發點並沒有錯,往往還頗為感人,可是你看下去,就會發現其中不少人,字裡行間充斥著一種既孤傲又渴望認同、想立異又想普及、雖說是無私貢獻又亟欲將個人印記打到這母語傳承上面的複雜而矛盾的心理。這心理,說起來也很好懂,因為我們都是這樣。而因為大家都是這樣,所以這些人的主張常常彼此打架,他用一個很生僻的古字,你用一個更古奧的,也不約而同地具名或不具名攻擊官方認證的《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的錯誤。雖說也是於典有據,他引《爾雅》你引《說文》,又或參照近代的筆記、專著,可是現在我體認到讀書人的這種心理了,我就會想到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再古又怎樣?

畢竟大多數的情況,是先有語言後有文字,字是人造出來的,古人所造的也未必合理,就算合理也可能欠缺了一些機緣或條件,才沒能在現代繼續普及;普及如《說文解字》,後代學者也早有指出其中不少錯誤。這裡面的細節極其繁瑣,俗字也其實不至於全都不合理,也常常會在望文生義之下演化成新的意思,那麼,實際的問題是:輪到我要寫它的時候,我是從正還是從俗?又要從哪一家的?

我的答案是:靠我自己來主觀判斷。當然我會綜合考量各種說法,但說到底還是要憑感覺;第一批造字、傳字的人,也是要憑感覺,只是其中優秀、嚴謹的人能合理運用學問,把它解釋得言之成理。換句話說,「好的作品」能盡量隱去個人情緒的成份、避免過度偏執。然而,在「不好的作品」裡面,我看到各種執拗、傲慢、憤憤不平和沾沾自喜;這些人的論證與主張比較粗糙,也沒能或根本沒想掩飾情緒,我於是警覺到:縱使是好的作品、古代的經典,也未必能免乎此。從此,我再看這些論著,就不會因為台語、粵語、客語非我母語,而輕信專家或權威。當然,我自己的判斷也未必就比較對,但很多老師都教過:與其堅決推行一種標準答案,保持一個容錯的「活法」,撐起討論的空間,引導大家去思考「所以然」,各自去決定這個字我怎麼寫,才是更健康的思路。

朱元璋非華人考,把朱元璋考成韓國人。(作者提供)
朱元璋非華人考,把朱元璋考成韓國人。(作者提供)

不獨文史,藝術也是這樣的。例如抽象畫,大家都知道,都看過幾幅;很少人知道它在畫些什麼,即便能背下課本和專書上的論述,也沒多少人真懂得如何欣賞它。我也是直到2009年左右,受到某個「畫家」的刺激,才感覺稍稍窺見了一點門徑。

詳情是怎樣呢?那時候我在北京讀研究所,那幾年北京的「七九八」搞成了很大規模的現代藝術園區,雖然也很多人說它早就商業化了、「墮落」了,現在真正有看頭的在……原本聽說是宋莊,然後宋莊當然也要商業化,再輪下一個,再輪下一個,如今不知輪到哪裡,總之藝術家的尿性就是既需要集群、又想要拔群。總之,家人來北京玩的時候,我們還是選擇了去七九八逛一逛。那裡還是有許多惹眼的、詭異的、前衛的作品,我也就比較看得懂有在玩政治符碼的那些,還有少數一些故意畫得很簡單、回返童趣的塗鴉。逛到一半,我進入一間展室,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李XX」

我立時笑罵:「操!」

這是怎樣呢?話說,大三的時候,我修史學方法論,覺得《金剛經》和後現代主義的概念頗為相近,決定學期報告寫這個,但我還沒細讀過《金剛經》,我就去找講義。圖書館翻了幾本,不得要領;在某間素食餐廳的善書架上看到一本,是這位李姓導師講的,他自稱「佛X宗第三代傳人」,內文也比較淺白,我就拿來看了。看了兩章,我又有點糊塗,他怎麼動不動就教人去信他那個宗呢?或許也是尋常的傳教話術吧。我沒再多想,最後寫出來的報告還是引了幾段他的說法。

然後不到一年,這李某人上新聞了:他創辦的「香X天」化妝品被爆是假貨,此外他還有一堆向信徒斂財的事蹟。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個神棍。我好好一篇〈金剛經與後現代主義〉,居然大段引用了一個神棍的書,真是太跌股了。我本來還很得意,把這報告貼上網開放下載,這時也就灰溜溜地撤了,還好本來就沒什麼人看。

那新聞的後續發展不明,大概這李某人是跑路了。冤家路窄,2009年的北京,他又出現了!這回他改行當畫家,畫抽象畫,結合佛教元素的抽象畫。

展室裡,文字海報上,琳琅滿目是他在歐美的得獎事蹟、國際藝評家的備極贊譽之詞、還有他佛X宗的什麼密教傳承……我非常確定這些通通都是騙鬼,所以看得非常愉快。那麼,見一見真章,他的抽象畫作,又是怎麼樣呢?

就是鬼畫符。把一些藏文、梵文歪七扭八地大筆塗在畫布上。

小時候我們都聽過這樣的笑話:抽象畫家在白紙上隨便畫個圈圈或者方框,起一個煞有介事的標題,就可以賣錢了。通常我們也就把這個當笑話聽,認真一點的人,還會認為這是反智的保守徒眾對現代藝術的誣蔑之詞。然則,真正的抽象畫是怎樣,我們還是不清楚。

我仍然不能確定真正的抽象畫是怎樣,但在這一刻,北京七九八的李大師畫展,我清清楚楚看到了假冒的抽象畫是怎樣。他真的把這個笑話實踐出來了,他真的用一堆鬼畫符和一大篇鬼話,在這裡繼續他的生涯了。我不禁感嘆:生命畢竟會自己找到出路,他真是頑強。但同時,我卻也有些感謝:這傢伙先是給我講解過《金剛經》,現在又讓我在抽象畫上面啟了蒙,這也是奇緣了。

「不好的作品,也要閱讀」。那天我們在七九八還看了什麼,我全忘了,就記得這個李大師。我們的學問,未必都要是從正宗的、可靠的、系統的書籍和教師得來,有時候這些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才更能向我們展現這個圈子有多亂。

當然,想繼續學下去,還是要歸正的。後來我讀《金剛經》,主要看了南懷瑾先生的《金剛經說甚麼》和張宏實《圖解金剛經》,此二書都能循循善誘、觸類旁通,而且不會叫你信他的教。

童永昌現在哈佛攻讀史學博士。日前我提起這事,說不知道梁庚堯老師是不是真的講過這段話(我修他的中國史三,幾乎沒有一堂不被催眠的),他說:應該沒有,這是現場編的。永昌這隨口一說,便蘊含了如此具有史學精髓的道理;近年他也愈發精進,偶作隨筆,記述學界人事或時局思潮,皆具慧眼。期待他將來的大作。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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