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追求的終點,原來只是一根死線:《記住香港》選摘(1)

2016-02-23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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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馬拉松每年都吸引數以萬計的選手參加。(新華網)

香港馬拉松每年都吸引數以萬計的選手參加。(新華網)

緯決定關上那部了無生氣的電視機,而且不再開動的清晨,便從床上起來,以奪門而出的姿態,頭也不回地跑到街上去,除了身上穿著的洗得發灰的棉衣,他甚麼也沒有,因而感到分外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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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街道上的人,數目超乎尋常地眾多,都以一種逃命般的速度向前疾走。他們穿著單薄的衣裳,蓬鬆著一頭凌亂的髮絲,那是清晨時分從不曾出現的景象,只有遠道而來的旅客並不覺得驚訝,甚至,臉上還浮泛著欣慰的笑容。這些因為時差而徹夜難眠的遊人,不約而同地站在旅館房間的窗前,舉起照相機,就在按下快門,把街上發足狂奔的人潮攝進記憶卡內的那一刻,他們終於感到,為了這趟旅程所付出的代價,包括長途跋涉的航程、昂貴的住宿,以及難以入寐的晚上,全都得到了超乎預期的回報,他們親眼目睹H地的奇觀。他們早已聞說,H地是個不分畫夜,異常繁忙的城巿。當然,很久以後,他們才知道,那天,被H地的居民定名為「拋棄電視日」,在以後每一年的這一天,他們都舉行馬拉松大賽以茲紀念。對一些人來說,這天是至為重要的轉捩點,他們作出了關鍵的抉擇,關上了那一扇曾經在生命裏不可或缺的窗子,而對另一些人來說,這一天意義不明。

2011年渣打香港馬拉松,參賽者跑經銅鑼灣駱克道。(Ceeseven/維基百科)
2011年渣打香港馬拉松,參賽者跑經銅鑼灣駱克道。(Ceeseven/維基百科)

緯無法忘記那天。對他來說,跑步的風潮自那天颳風了以後,便不曾靜止,像一場無法撲滅的山火,從一個山坡蔓延至一座樓宇,吹向馬路、公園、單車徑、狹窄的巷子、各個主要的街道,以至,接管了跑步者逐漸急促的呼吸。疾走的人,數目日漸眾多,似乎都在享受燃燒之中的快慰,那些以日常的苦惱作為燃料,透過狂奔而生出的能量,像幻覺那樣,使他們冷冰冰的身軀得到短暫的溫暖。

嗜跑者如同藏身森林過久的動物,入夜以後,他們還未及褪下上班或上學的衣服,穿上保護關節和皮膚免於受傷的運動服和跑鞋,便在街的中央,或某幢商業大廈的門外,亳無先兆地,發足狂奔。在格外寂靜的深夜,跑者一旦多了起來,他們慌亂的步伐,就像一批被猛獸追趕的羊群。

在那個星期最後一個辦公日,緯和以工作簽證旅居H地的T,到達一所靜僻的餐室午飯,直至餐室內的顧客只剩下他們兩人,緯開始告訴他,城巿內的馬拉松比賽,自那年起,像煙花那樣,舉行的次數日益頻繁,以致人們輕易地誤以為,二者都是H地的標誌。「只有很少數的人願意承認,後者是一種言不由衷的歡樂,而前者是難以言說的悲傷,必須透過激烈的晃動來表達。」緯把視線投在空置的桌椅,藉以抑壓著他想說的話︰「因此,人們找不到別的出路。」他們都是對方在辦公室內唯一可以傾吐的對象,緯居住的地方,是T渴望正式移居的所在,而T來自緯打算逃往的城巿,他們只有透過跟彼此切實的共處,才能每天都如夢初醒地確認,所有的虛想其實都潛藏著不必實踐的理由,這就是它們存在的必要。

「這並不是一項運動,當然,也不是通過互相感染而得來的嗜好。」曾經參加過22次馬拉松而從未獲得任何名次的緯這樣解釋︰「那只是某天從夢裏醒來後,從身體深處發出的,如要脅般的呼喚,除了依從它的指示,別無他法。」他托著蒼白得令人沮喪的腮,以生硬的外語,向T描述那是一個集體的、缺乏充足的氧氣而不斷延長的夢,直至第一個跑出馬路的人戳破了它。

他告訴他,差不多每個住戶內都有至少一部寬闊熒幕的電視機,曾經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缺口。當窗外搭起了施工的棚架,或,那裏的景色漸漸讓人生起了絕望的想法,住在大廈裏的人便會把窗簾拉下來,開啟電視,讓熒幕裏過於鮮亮的畫面暫時緩和他們腦袋內盤踞已久的糾結。

直至對電視內千遍一律的風光生厭的人漸漸增加,而新的電視台牌照又被拒絕發放,他們終於不得不承認,在城巿裏,改變成了一種奢侈的希望,心灰意冷的觀眾便在關上了窗子的同時也關上了電視機。有些人朝向一面鏡子,忽然清晰地看見自己容貌的變化,有些人抱著膝蓋,聽到自己的心跳和骨骼發出的聲音,有些人只是閉上了眼睛,在靜謐的室內,想起遺忘已久的事情,在某個無以名狀的瞬間,他們無可避免地發現,他們已經被拘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而囚禁他們的同謀,是他們自己。

緯就像向T展示藏在掌心內那根太淺的掌紋那樣,回憶那個寒冷的冬日,在那過於狹小而沒有窗的房子裏,起跑的意欲,如何使他跨出那道發鏽的鐵閘和破舊的木門,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去。那時候,他甚至無法弄清自己身處的方向,也沒有任何特定的目的地,但筋疲力竭的雙腿,或快要爆破般刺痛的肺部,會讓他知道該停下來的時刻。夏天到來的時候,他那一向過於敏感的鼻子,竟然適應了城巿內日益渾濁的空氣,而且終於不再在清涼的早上,在過多花粉或塵埃的影響下,難以自制地淚流披面,他的神情更接近空無的狀態,能安然地躲在由強健的肉身所構成的洞穴裏。

在那個春天以來,電視台每天至少一次轉播賽跑,不管是某公司舉辦的晨運競步,或某屋苑組織的短跑選拔賽,製作的人認為,只要熒幕上出現了許多人不顧一切、面目扭曲得幾近崩潰地向前衝去的畫面,觀眾便會得到一種深邃的平靜,彷彿,那情景可以安撫他們自出生以來積累的疲憊。

2011年渣打香港馬拉松終點站。(維基百科)
2011年渣打香港馬拉松終點站。(維基百科)

「那麼,在第一個『拋棄電視日』當天,你參加了那個馬拉松嗎?」 T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後這樣問。

緯想到那天,在屋子附近跑了一圈後,便接到護理院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方的身子在凌晨時分已經僵直了,他們探了探她的鼻子,肌肉是冷硬的,也已經失去了呼吸的跡象。他的腦裏便浮現了母親過於專心致志的眼神和姿態,似乎快要融進她所關注的事物之中,這使他不由得責備自己的疏忽,他竟然從沒有留意,母親在甚麼時候,對於死亡產生了迷戀般的興趣。可是護理院的職員打斷了他的思緒,為了中止在電話另一端的顧客任何可能出現的悲傷情緒,以及提高服務質素,他向緯提議了幾種不同的安葬的選擇,同時指出,院舍可以代辦相關事項,要是能在三天內作出決定,還會得到額外的折扣優惠。

緯只是向職員提出了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下葬的方式,比較適合難以自拔地專注的人?」

不久,緯收回散落在遠處的視線,放在T的臉上。在他看來,T的眼睛積聚著一層薄霧,那是典型的旅者的目光,使他們觀看事物的角度,注定帶著先天的差異,緯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透過說話,一點一點地把他眼裏長出的霧抹拭淨盡,可是那些霧卻日益厚重,像秋天的山火那些繚繞不散的煙,或冬日裏北方的積雪,同時,T的氣色卻一天比一天紅潤亮澤,那是逐漸適應異地生活習慣的徵兆。

「為甚麼不?」T鍥而不捨地追問。

緯的眼光便溜到窗外的天空去,但他無法依憑眼光離開任何地方。「因為所有選手

期待已久的終點,其實只是一根死線。」他說。

作家韓麗珠與文友合著的《年代小說.記住香港》。
作家韓麗珠與文友合著的《年代小說.記住香港》。

*作者為香港作家。著有《失去洞穴》、《離心帶》、《縫身》、《灰花》、《風箏家族》、《輸水管森林》、《寧靜的獸》及《雙城辭典》(與謝曉虹合著)。本文選自多位香港作家合作之小說選集《年代小說.記住香港》(KUBRICK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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